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核桃树下的阿凡达 ——藏东驻村纪行节选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海湖 热度: 14933
白玛娜珍

1

那个大山深处的村庄长满了参天的核桃古树,又被开满黄色芳香的灌木野花缠绕着,以及松林、桑树、千百株垂柳……我常感到那里就是电影《阿凡达》里通灵于自然的世界。

  驻村的日子里,我常淌过溪水,拜访那些隐逸在丛林里的人家。桑西的家在村里峡谷中的西坡地带。爬上山坡,夏季,穿过芬芳的野蔷薇林和野花丛,再经过一株葱郁的百年松柏树,一条蜿蜒清亮的山泉水在他家门前流淌着,跨过溪水上的石条搭的小桥,一所古老的楼宅就在眼前了。参天的核桃古树环抱着古楼,楼宅四周是安详的田园。

  山泥夯筑的楼宅已很古旧了,没有色彩。几面墙还是藤编泥糊的,但和后来尼巴村的建筑风格不同,有上翘的屋檐,有层次。一眼望去,让人联想到楼宅里曾经庞大的家族神秘的生活和故事。

  桑西的叔叔:我称他为长牙大叔,笑呵呵地为我打开了家门。只见几只小黑猪在满院湿泥里欢跳,我踮起脚尖,跟着长牙大叔小心穿过泥泞,经过一层的牲口棚,上到了二层的大厨房。桑西的妈妈和妹妹正在清洗葡萄,屋里光线有些暗,衬得桑西妈妈的皮肤和笑露的牙齿格外的白,以及那个正在和母亲学做葡萄酒的少女,昏暗的屋里,她望向我的一双眼睛好像两颗燃烧的星星。

  桑西的母亲给我倒了一杯醇美的葡萄酒,少女捧来一串乌黑的葡萄要我品尝。葡萄都是村民自家种的,葡萄酒的酿制工艺应该是从盐井那边天主教堂传过来的。我一面心醉地吃着葡萄,喝着葡萄酒,一面听长牙大叔说他挂在墙上的儿子:桑西。被烟熏得黑黑的墙上挂满了桑西的奖状,他是这个闭塞的山村里当时唯一的大学生,在拉萨西藏大学就读。

  “桑西小时候最喜欢在那棵核桃古树下读书。”长牙大叔带我看过桑西从小学到大学的满墙奖状,又推开窗,远眺院墙外的一株盘根错节的核桃古树对我说。

  漫坡核桃树,是尼巴村独有的风景。丰收季节,那些硕大的核桃皮薄、果仁洁白饱满,吃在嘴里,有一种茶香。那天下午,我跟着长牙大叔去到桑西少时读书的核桃古树下,只见树上已结满了青绿的核桃果。核桃树桠枝在我的头顶盘旋伸展,每一枚核桃树叶嫩绿的叶脉透着光。藏族人信奉万物有灵,而古树,就是通灵的“禄”的寄居之所,是精灵的宿主。我那时就想象,桑西家的核桃古树上,住着千年精灵,当这位纯洁的尼巴少年在核桃古树下朗朗读书,精灵喜欢上了少年,它们陪伴着桑西,暗中助力,赐给他灵光,使桑西奇迹般地考取了重点大学。

  桑西一家14 口人:爷爷、父亲、叔叔、母亲、哥哥、嫂子和弟弟妹妹,除了五亩地、六头牲口、十棵核桃树,没有其它经济收入。当桑西考上大学,他辍学的妹妹替他顶上了一个劳动力,家里每学期得四处去借他几千元的住宿费、学费、生活费和书本费以及寒暑假往返路费等等,另外还要负担桑西三个弟弟在八宿县城读小学的诸多开销。

  据说桑西的父亲有结核病,他住在下村的村头,那边还有家里的耕地,我常常看到他骑着马往返在下村和西坡的家之间,带着一顶圆顶毡帽,相貌酷似印第安人。桑西的叔叔长牙大叔是他父亲的兄弟,也是这个家里的主要劳动力。

  我在走访桑西家时,心情也很复杂:桑西的家园,仙境般让我陶醉,但昏暗的房屋在山风中摇摆,那些梁柱在吱嘎作响,让我怀疑房屋的主人们,他们为孩子们还能撑多久……

  只剩半个月我在尼巴村的驻村就要暂告段落时,我去八宿县把桑西的故事发到了我的博客。

  回到拉萨不久,我的博文带来了好消息,义乌的博友张雪留言了:她愿意一对一资助桑西,成都的汪教授也愿意资助桑西。他们两位平均每月各资助500 元,桑西的学费、生活费不再需要家里四处借钱了!也在那年初夏,家里的蔷薇刚开花的时候,博友张雪来到了拉萨。

  张雪先去西藏大学看望了桑西,然后他们一起来到我家。

  那是我第一次见张雪,一位白皙、文静的姑娘,比桑西大不了几岁。我们一起在家里用餐,谈尼巴村,谈文学,才知道张雪还是一位文学青年。从此我们保持联系至今。已当妈妈的她,后来又介绍重庆的朋友宿雪雪一对一资助昌都山区贫困女孩丹增卓嘎读完了西藏职业技术学院,期间宿雪雪也曾飞到拉萨学校看望丹增卓嘎。而张雪和成都的朋友汪教授在桑西读西藏大学四年期间,二对一助学共计资助桑西四万八千多元,使桑西终能顺利毕业,获得了医学护理学本科文凭,现就业于昌都市藏医院。

  除桑西外,汪文勇教授和夫人颜希那时还一对一另外资助着其它地区的十位贫困孩子。我因尼巴村,结识了他们和许多的爱心人士,这给了我信心。我敢于敲开尼巴村那些家门了。

2

当我得以再返尼巴村,我第一个去敲了桑西的家门。开门的是桑西的母亲,她疲倦而苍老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快请进,很久不见了!”她侧身让门时,有个少女像一道闪电,从她身后飞躲而去。但我还是看清了那双羞怯而热烈的眸子,像两颗燃烧的星星。

  “我这次来,想带桑西的妹妹白珍和村里其他两个女孩到八宿县民族服装厂去学缝纫。”我在桑西家的大厨房坐下来,发现屋里冷清了许多,长牙大叔不在家。

  “妈妈,我要去,让我去吧!”我的话音刚落,那少女突然跳了出来,急切地对自己的母亲说,一双手紧紧拽着她妈妈的手臂,摇晃着恳求。

  不久,我在八宿县城等来了扎措、达瓦和白珍。

  “家里都同意了吧?”我问。巴宿县民族服装厂厂长洛松群培是我在写藏东纪行时认识的。他的家世和创业经历非常曲折,很遗憾后来我没能完稿。那时他答应我帮尼巴村收学徒,免费教辍学少女学缝纫,带我参观了他的服装厂,他的工厂主要为昌都地区的学校定制藏式校服。他说这种藏袍式校服用呢子和人造毛缝制,冬天昌都地区的中小学没取暖设备,这种藏式校服既有民族特色,也很保暖。我连连点头:孩子们没条件穿羽绒衣,这种校服物美价廉。

  洛松群培当时大概30 多岁,很健谈,有很多创业思想,充满了活力。他还带我们看了员工宿舍。比女孩们在尼巴村里的家好很多,在他的工厂里学习食宿全免,学会手艺就留厂工作,月工资4000 起……

  “家里送我们来的,都同意了。”机灵的小姑娘扎措笑容满面。

  达瓦流着鼻涕直愣愣地也望着我点头,那眼神像是怕我突然不见了。她是我初到尼巴村时第一个见到的女孩。

  “你多大了?怎么没去读书?”那天在我去下村的路上,我遇见了背着柴垛的茜珍和达瓦以及她的继母。

  “她15 岁了,等着嫁人呢。”她们仨在村里的小路旁坐下来和我聊天,达瓦的继母笑道。达瓦的脸脏脏的,满是泥和汗水,她傻傻地笑了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后来才知道她母亲在她很小时就过世了,父亲再娶后,继母又生了三个弟妹,所以想尽早把她嫁出去,这似乎不是一个玩笑。第二次见达瓦是在上村的半山腰,我要去爬山打电话,她赶着骡子下来,骡子背上驮了很多麦秆,她告诉我说,她们家有一块梯田在半山腰。我朝山上爬,回头时,见达瓦站在原地一直看着我,也是那种怕我丢了似的眼神。后来扎措带着达瓦和白珍来到我们工作组,我才明白了达瓦的心事,她不想嫁人,她想要我帮她去读书……

  在八宿县民族服装厂私营企业家洛松群培的帮助下,三位尼巴少女顺利入学民族服装厂,一年后三位少女学会了缝纫手艺,开始领工资了。如今三位少女中,达瓦最优秀,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3

驻村结束回到拉萨的一天,在拉萨学习唐卡的尼巴少年赤列把一个面色蜡黄,十分纤瘦的少女卓玛带到了我家。那时,成都的朋友瞿丽一对一资助着赤列学习唐卡,海南的吕岩老师在资助昂桑,阿坝的阿朵在资助诺布。孩子们学习都很勤奋,课余经常来我家帮我干一些体力活。

  “阿佳,您能帮卓玛找一份工作吗?”赤列挠着头说。爱美的小伙子已把前额的头发挑染成了金红色,穿着有破洞装饰的乞丐牛仔裤,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很时髦。

  “你们先进屋坐吧,先喝茶。”我说。

  “阿佳叫你进来,来吧!”赤列突然放大了声音对卓玛说,一手提起她的包,一手向她比划着要她跟着进来。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是尼巴村哪一家的?我怎么没见过你?”我请两个孩子来到餐厅,给他们倒上两杯奶茶,问道。

  卓玛见我嘴巴在动,眼睛望着她,知道我是在和她说话,但她听不清,所以一下子慌乱起来。

  赤列忙大声把我的话用尼巴方言向卓玛重复了一遍,然后替卓玛回答我说:“她是普琼的姐姐,阿佳您在我们尼巴村驻村时,卓玛被家里人送到八宿县一家小招待所当保洁工去了,所以您没见过她。她耳朵不好。”

  “卓玛你今年多大岁数了?”我也学赤列凑近她扯着嗓门大声问。

  “我19 岁了,阿佳。”卓玛听见了,回答我的声音却细小得像老鼠,而且我听出来,她会说拉萨藏语。我心里很是吃惊。普琼和多吉是村里两个聋哑孩子,我通过我侄儿在昌都的同学顿珠措姆的介绍,得知昌都市有一所特殊语言学校,招收聋哑孩子,就把他们先后送去了那所学校学习,没想到普琼的姐姐卓玛的听力也这么差。

  “卓玛,你的听力怎么也会这么差?”我大声问她。少女露出洁白的牙齿羞涩地笑了,她摇头小声说:“阿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看赤列,他也笑着为难地挠头。

  “唉!……”我叹了口气,村里除了他们三个,杰诺的哥哥耳朵也听不见了。我知道为什么,是因小时候耳朵发炎时不懂及时去医治。

  我安排卓玛在我家一层的客房住下来,她耳朵不好,又不识字,一时很难给她找到工作。我们“森色涧藏地公益服务队”的副队长德吉央珍得知这一情况,就让她的大儿子云登每周抽空过来给卓玛扫盲。

  洗了澡,换了衣服,卓玛变得格外清秀,亮亮的含羞的双眼眼尾上翘,秀气的鼻梁,端正的唇齿,一米七的身材亭亭玉立。我吃惊地望着她,忍不住惊喜地对她说:“你在家里安心住下来,要好好学习,不要着急去外面打工啊”。卓玛听话地点头。但是每当云登在楼下阳台上给卓玛读写藏文30 个字母和汉语拼音时,我就看到卓玛很疲倦地趴在桌上打哈欠。

  “她怎么和弟弟普琼那么不一样?”我心想。难道卓玛不爱学习?我不太相信。她家的状况我了解。每次去下村走访,我都会去她家看看,因为那里有一个叫普琼的12 岁的男孩,又黄又瘦,是个聋哑人,瘦小的身体不是背满了喂牛的草,就是蹲在地上洗全家人的碗和衣服。他的妈妈在他很小时就去世了,年迈的父亲在八宿县小学一边做清洁工,一边照顾他哥哥的女儿读小学。那时曾听说过他还有一个姐姐在八宿县打工。他寄住在哥哥家里,所以当我送他去到昌都特殊语言学校,懂事的孩子普琼仿佛苦尽甘来,全心投入新的校园生活中,非常珍惜学习时光,普琼还当上了班长,除了学习和画画都是全年级第一名外,还是学校的田径健将。个子长到一米八还要高,2021 年普琼和同学参加残奥会,捧回了三枚金奖和多枚奖章。而多吉七年后除了能用藏汉文双语拼写,还学会了缝纫,在学校拿到了许多奖状……我感到卓玛和弟弟普琼有些不同。在我家住的那段时间,她经常跑出去玩。因尼巴村有些她认识的人或在八宿县打工时认识的些人也到拉萨了。一天晚上,窗外电闪雷鸣,下起瓢泼大雨,屋后的那条湍急的河被山上的泥沙冲下来,变成黄褐色。

  “儿子,我们下楼去看看卓玛吧?”我敲开儿子的房门,我有点害怕,院子里的树在雷电中抽搐,我不敢一个人下楼。

  “没事妈妈,她耳朵听不见雷电!”儿子在画画。

  “陪妈妈下去看看吧。”我恳求道。

  “那一会儿我想吃外卖,”儿子乐呵呵地起身敲诈我。

  “好好,”我忙连声答应。

  院子里雷雨呼啸,我和儿子怎么也敲不开卓玛的房门,从里面反锁了。

  “啊?这可怎么办?不会吓坏她了吧?”我惊慌地说。

  儿子伸出两个指头:“两份汉堡哈!”他加了一倍。见我无奈点头,他高兴地冲到雨里,跑到卓玛的窗下。

  “窗户开着的!”暴雨淋湿了儿子的头发,他指着卓玛敞开的窗户大声对我说,尔后翻窗进去,从里面打开了门。

  床是空的,地上扔着换下来的衣服和鞋子。

  “她跑哪里去了?”我着急地拨通了赤列的电话。其实卓玛已经不是第一次晚上跑出去玩了。

  电话那头,赤列通过几个来自尼巴村临近村子的朋友,得到了卓玛在某家朗玛歌舞厅的准确位置。我决定开车去把她揪回来。

  “加上明天晚上的电影票喔!”儿子来不及换衣服,继续抬高陪我的条件,一面乐呵呵跟我上了车。从小到大,前来我家借住的人各种各样,他已习惯陪我半夜开车去送人或者找人,并乐于乘我之危……

4

那晚从歌舞厅把卓玛找回来后,我几乎对她失去了信心。因她在八宿县打工的经历,和其他尼巴村孩子不同,她沾染了一些习气。但第二天下午,微风习习,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卓玛在院子里栽花,她非常喜欢花儿,从隔壁废弃的院子里把野花都挖到我家院子里了,而那一段时间,家里也因她的到来,变得一尘不染,尤其是每间卧室的床被她收拾得像五星级宾馆,我那懒儿子的房间也变了模样,清爽洁净,他似乎很习惯卓玛变魔术般的保洁技术。

  “妈妈,她是成年人了,去外面玩那是她的自由!”

  “那怎么没见你去呢?”儿子是宅男,每天下班就关起门沉醉在他自己的钢琴和绘画世界里,他那么说,是因卓玛给家里带来了人气和清新。我犹豫着是否送卓玛回老家;这时我接到了雪堆白老师的电话,羊兄和宋明校长同意接收卓玛去学习缝纫。聪慧俏丽的卓玛,终于有了出路。

  入学后的卓玛变了,她学习勤奋,得到老师的好评。我远在麦迪逊的朋友薇妥莉亚也非常喜欢缝纫,她听过卓玛的故事后,开始一对一资助卓玛,懂事的卓玛一学会缝纫,就为薇妥莉亚缝制了漂亮的藏式背包和坎肩送给她,令薇妥莉亚爱不释手。几年后,卓玛从雪堆白学校毕业了,我朋友吴倩聘她做了“贝玛泽”服装公司的缝纫师,又因她的美丽,教会她出镜做服装模特儿。最令我吃惊的是,2021 年,她告诉我要自己创业,和自己的男友在拉萨八廓街开一家服装店……原来,聪明的卓玛在学校期间和后来在服装公司工作期间,竟把那些衣服的款式和尺寸全部背下来了,之后曾去当民工修路打工,买了两台缝纫机,又在服装公司认识了同事的弟弟:一位来自四川的帅小伙航,爱情和事业一起到来了……

  后来,赤列经由我们森瑟涧藏地公益推荐,从拉萨雪堆白学校转去到了上海“海上青烘培坊”,开始学习烘培和英语、法语等,他梦想把唐卡绘画中的色彩、传统图案等运用到烘培技术中,以便早自立和创业;泽佳也经由爱心人士多年资助毕业,走上了工作岗位,杰诺的同学玉珍在拉萨自然美创业人王英的多年资助下也毕业成为白衣天使……尼巴村这时已全村搬迁到八宿县,尼巴村的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们经常带给我关于他们学习和工作的好消息。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