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
那个叫树的人比我小一岁,但印象中的她面黄肌瘦,总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所以看上去要比我小很多。
我经常和她打架,可通常都不是她的对手,但又不好意思和别人说我打不过一个比我矮小很多的人,所以只好自己受着。有时候我也会怂恿我的两个侄女去打她,依然打不过。她有杀手锏,就是出其不意地用她的长指甲挖别人的脸。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曾经留下过血印,但没过几天就好了,于是又开启另一波打架模式。
真的不清楚小时候为何会有那么多时间去和树打架,我和我的两个侄女一起玩耍的时候总要扯到树身上,然后说:“我们去找树吧?”三人合谋成功,就朝树家走去。
我们轻易就会找到树,她就站在她家门口,穿一身并不合体的碎花衣服,前襟上有饭汤留下的痕迹。她看我们走来,也不出声,只用小小的单眼皮眼睛睥睨着我们,看上去她的眼神里隐藏着许多漫不经心。似乎她看过往路人是假,等我们来倒是真的。
我们总能和树打架成功。一个侄女在我前面,我在中间,另一个侄女在我身后,其中一个人上前去将她推搡一把,两人在旁边虚张声势,我心虚地看着树的长指甲就心有余悸,心惊胆战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的手就伸过来了,然后我们三人顺利地败下阵来。
在我们三人忙乱又狼狈的撤离声中一定会听到高墙内的呵斥声:“树,你看好院子里的果树,别让那些坏小孩把果子
偷走。”
树默不作声,她又睥睨着我们,我们听见大人的声音更是慌不择路。
我终于知道树站在门口是有任务的。她在果树开花时就站在门口,但凡我从她家门口过,就会看见她站在那里,似乎是一尊小小的雕像,在风里雨里保持一贯有的姿态。
树并不是什么坏人,不能因为她和我打过架就把她定义在坏人里面,这样对她不公平。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坏人,因为我和树之间的战斗似乎已成为一种仪式,而不具有目的性。其实我在内心深处不止一次地想过一个问题,如果树能让我赢一次,没准我和她能成为朋友。
我终于还是赢了一次,确切地说树再次见到我们三人时主动哭了。我忍不住问她,果子都没成熟,你为什么还要看守?她说是她爹安排的任务,她不敢不从。她爹说果树开花时会有人折下树枝,结出青果时会有人折下树枝,成熟时就更不用说了。
她爹说的话似乎也有道理,因为村里就有一些包括我在内的调皮孩子喜欢伸手去够那些好看的花和那些挂在树枝上还未成熟的果实。我曾带着班里十多个同学去自家的院子里摘那些有著细小绒毛的酸杏,被爷爷逮住后一顿打。我不知道爷爷什么时候变得六亲不认,我挂在树上大声地喊:“爷爷,是我。”但爷爷不管,他只顾着捡起地上的土块往树上扔,小伙伴们兔子似的都跑得没影了。
我被树枝挂在树上,便忍不住大哭。爷爷问我怎么了,我想起他刚刚的六亲不认,愈发大声哭泣。不得已,爷爷拖着老迈的身子上树将我解救下来,并亲自将我护送至学校。实际上我根本就不想理他!我们之间隔着三米的距离,我小跑,他也小跑,我慢慢走,他也慢慢走。他自言自语:“那些细碎的果子和你们一样大,有什么吃头?长大吃不好吗?”那些起先逃跑的小伙伴们都堵在校门口,对爷爷指指点点:“就他,就他打的我们。”
爷爷看我一眼,清清嗓大声说:“你们谁要是欺负我的孙子,我给你们有好果子吃!”然后弓着背离开。
这是偶然发生的事情。而树却日复一日地站在门口遵从她爹的嘱咐。
在我们关系缓和的那段时间,我背着书包经过她家门口时她早已站在那里,她也会和我搭讪:
“阿姐,你要去上学吗?”
“是啊。”
我们的对话很简单,但我回头看她的时候她也正看着我。
突然间觉得我和她的关系走近了不少,我们彼此已经将之前打架的事情充分忘记,似乎那些小隔阂上还长出了细碎的花朵,在阳光下发出诱人又微小的光芒。冬天时她也曾给过我一个冻成冰棒的酸梨,我将酸梨拿到学校放在火炉上,酸梨化成一摊水,老师反过来把我打了一顿。但我没有埋怨树,反倒觉得她给我酸梨的行为太让人感动了。我也曾将一本小人书拿给她,她说她不识字,我说上面有图,你看图即可。
但树并没有因为我给她一本小人书而状况得到改善,她依然在特定的时间里行使她的职责。有人说树的爸爸有着无人能比的“絮絮叨叨”的本领,我在想,树站在门口看风景、看花、看果、看小人书会比在家要好。如果换作我是树,没准会和那个絮叨人对着干,就像我对爷爷那样说翻脸就翻脸。
但有一日她爸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被吓了一跳,他同样有着树具有的特征:面黄肌瘦。因为个子高,脖子就显得特别长。他居高临下看着我,将我送给树的小人书用力地扔到我脚下,告诫我以后不要将不良思想传染给树。还没等他讲完,我就将他扔到我脚下的小人书用力踢向远处。我倔强地用眼睛睥睨着他,满是不屑。我想如果他敢动手,我就跑去找我爷爷!但我想象的那种场景没有出现,在我和他相持不下的时候树赶来硬是将他拽走了。在树拽她爸的过程中,她的一只鞋被踩掉了。但她无法顾及。她用力地将他拽到她曾经站过的庭院门口,推门,关门。直到进到他们的庭院,树都没有回头。我捡起地上的小人书,再用指尖捏起她的鞋子,跑到她家门口,用力地扔过半高的庄廓墙,那本书许是落在树的脚下了,也或者成为厨灶的一抹烟尘,哪一种结果都非常有
可能。
从此,我再也没见到树站在门口的模样,她的岗位被她妹妹代替了,她妹妹比她小一岁,叫草儿。
草儿说树在家从事了洗衣做饭的工作。但在冬天时树会跟着她的妈妈去集市上卖水果。她妈妈满脸堆笑,碰到熟人就会拿起一个苹果:“吃一个吧,这是黄元帅。”树也在旁边低声地附和:“吃一个吧,这个是黄元帅,那个是红元帅。”没有人会吃她的苹果,也很少有人买她的苹果。
在农村吃水果是一种奢侈,人们往往在生病时才舍得买一个苹果,或者买一斤梨。也有一种例外就是年轻人去看望年长的老人时会拿一两斤水果,所以,爷爷的宝箱里往往都会有水果。我有时候和爷爷说我肚子疼不想上学时,爷爷就会给我一个小小的、满是褶皱的苹果。因此,我也很是羡慕经常有水果吃的树。树有树的
幸福。
再一次见到树时已是十多年之后了,她来找我给她父亲开药,她说她从别人处打听到我的工作单位。她说她父亲病情已到晚期,只好拿药物控制。她说她父亲的病明明好不了,但他还是不死心。一时间,我有些恍惚树的体内是否也根植了她父亲“絮絮叨叨”的基因。
树穿着不合时令的衣服,前襟还留有饭汤的痕迹,她穿着高跟鞋,将我一口一个“阿姐”地叫着,露出她那母亲般殷勤的笑容。
她从我手里接过药品,说要比医院的便宜许多。看着她在风里离开,走得很急,我有些难过。走出很远,她转过身来向我笑,向我招手,那神情有些像十多年前她站在她家庭院门口和我打招呼时的样子。
后来听闻一条关于她的消息,说在她父亲重病期间,她女婿拿一个羊腿来孝敬自己的老丈人,却又被树偷偷拿到自己家里炖给自己的孩子吃,也不知道这条消息是真是假,出自哪里。
但周围说的人多了,似乎也就成了真的了。
草儿
自从草儿在她家门口取代她姐姐成为果树的守护人之后,我也有很多机会见到草儿。但她比树任性,她可以将她爸的怒骂置之不理,他骂他的,她笑她的。她笑的时候也好看,有两颗小虎牙,还有两个小酒窝,或是她年龄比我小两歲,所以我没和她打过架。
后来我们一起玩游戏时她也会加进来,无论是抓石子还是踢毽子,她都很出彩。她也会断然离开她的岗位和我们一起去更远的地方玩耍,或者有时会爬上自家的树摘下还未成熟的果子给我们。
有一次听闻草儿挨了她爸一顿打,很想去看望她,但她家门紧闭,就只在门缝里看了一眼,并将一颗洋糖从门缝里扔进之后不了了之。
从未听闻草儿捡到洋糖的话题,或许那颗洋糖被鸡啄了去,或者被猪咬了,或者被草儿以外的人吃了,草儿不说,我也就不问。
草儿比树幸运些,她也曾背着书包上学,她进校的时候我已经四年级了,看上去高高在上。草儿时常仰着头看我,有时会从书包里拿出黄元帅来讨好我。但不是每一次草儿给我苹果我就会接受,仅有的一次也是因为草儿的眼里充满真诚而不能拒绝的情况下勉强收住,但没过几分钟就听到有人说看到草儿舔过那个苹果,我就当着草儿的面把苹果扔到了草儿的脚下。
从此,在别人眼里,我和草儿的关系大概到了我和树之间最初的那种关系。但我想起那个我扔到她脚下的苹果还是觉得有点可惜,我一直怀疑那个说苹果被草儿舔过的女同学是否真的看见了实景。后面的传闻是那个在地上打滚的苹果被一个男同学捡走了,当有人问起他时,他有些害羞,他说他拿回家后用清水洗了。
但有一日在学校门口又见到草儿的爸爸,他揪住那个男生衣领的时候我终于知道装在草儿书包里的苹果是她“偷”来的,这个“偷”字让草儿在众多同学的眼里失去了笑容,她哭泣,她用脚蹬她的父亲,她坐在地上不起。她应该是用尽了自己所有的表情,仓皇地退出了人群。
从此,草儿再没上学,她的文凭应该停留在小学二年级的上册,只会写一些简单的字。
秋天,草儿的爷爷死了,几个喇嘛在她家进进出出,几只鸡围着草铺找寻粮食,帮忙的妇女们挖了大勺的面炸油馍馍。很多小伙伴都聚集在她家门口看热闹。大概,他们看热闹的目的就是为了一块油馍馍和一两颗糖。我因为忌惮草儿爸爸的威慑力,只能站在远远的地方看一眼。但我还是看到了草儿,她看上去不是很伤悲,坐在草铺上扭头向外。我曾记得她在学校门口坐在地上哭泣的绝望表情,恍惚觉得就是在昨天。她许是记恨我的,我所希冀的油馍馍和洋糖可能毫无希望。
但草儿还是看到我了,她躲过她爸的视线,来到我旁边,将两颗捏出汗的洋糖塞给我。
“阿姐,你今天可带着几个人去我家后院摘果子,我爸肯定顾不上。”这多少有点乘人之危,亏她想出这样的主意!
“左边第二棵树上的花青好吃,甜的。”她自顾自地说着,将最有用的信息提供
给我。
我去找我的两个侄女,我们三人的分工很明确:一个引开别人的注意力,一个负责上树,一个看守。我们还是被草儿的父亲看到了,他远远地用幽怨的眼光看着我们,我们裹着满襟的果子远远地躲开,戴着孝布的他不能上前阻止我们的行为。
草儿真的很聪明。
但草儿在某一天还是挨了打,以往她爸喜欢絮絮叨叨,但那次是动了真格,草儿的脸上留下红色的指头印。我和我的侄女们都很难过,那些被我们吃过的果子也似乎变成了结石。
大概,草儿和她爸彻底决裂了。草儿爸爸“絮絮叨叨”的本领日益精进,草儿逆反的性格也到了最大化,每日听到她家传来不和谐的声音,叫骂声一浪高过一浪。至于草儿的妈妈,我不知道她在那个家庭里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我只看见过她满脸堆笑的表情,唯有那副表情可以衬托她脸上的五官,堆积在一起的五官不是非常分明,因为笑,它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因为距离很近,就特别容易模糊。至此,印象中,她也只有一副模糊的面容。
很多年后我再一次见到草儿的爸爸时,他蜷曲在庭院门口张望,他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再“絮絮叨叨”,他看我远远走来,就慌忙起身,开门,关门,听到门闩“咯吱”的声音。“咯吱”的声音似乎是他的一种决心,也或许不是,但无论如何,我都不是他想见的人。在村庄里应该有很多他不想见的人。
他或许也不想见到草儿,因为草儿在某一天跟着一个陌生男人跑了,跑掉的草儿让他蒙羞,让他在他家的权威失去颜色,他灰头土脸,每日里蜷曲在门口张望,见到同村的人走来,他急忙躲开。
“我们家从来没有草儿这么个人。”有一日他无法避免地遇到一些人之后,他这样说,声音很大,信誓旦旦。
“是的,是的,我们家没有草儿这个人。”站在他旁边的草儿妈妈也随声附和。
但我固执地认为他们说了谎,弥天大谎!果然,有人说他在病入膏肓时不停地提起草儿,在他咽气时,也大喊“草儿”
“草儿”。
但是草儿杳无音信,人们的记忆里本就小小的草儿变得愈加模糊,没有人再提起她,看上去,她已经远离了这个村庄。
可是在我这里,她依然是鲜活的啊,她有好看的笑容,有白皙的皮肤。
突然有一天看到她在某个广场背着一个孩子拿着话筒唱歌,遂说自己是网红,要别人点亮红心,要打赏,很多人都在
起哄。
暮色渐至,草儿被笼罩在暗色里,她依然在讨要打赏。
五十二
五十二是个结巴,而且结巴很厉害。他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让他读“一”时,他一直喊着“一一一一一”,喊到第五个“一”的时候终于停下来了。全班的人都哄堂大笑,五十二憋红了脸,如此,他学完“十”的时候就决定退学。
退学的五十二刚退学就有了职业,就是赶着几头牛去做一个牛倌。他的牛从没超过十头,是好几户人家的牛凑起来的。
五十二对时间有着与世俱来的执着,他每天早上准时出门,扯着嗓子喊一声:赶赶赶赶牛牛牛了,赶赶赶赶牛牛牛了。就有人将牛赶出来,前后时间不能超过三分钟。如若超过三分钟,五十二绝不会多等半分钟。所以当听到五十二的喊声时,所有人都会停下自己手里的活先去圈里赶牛,万一错过就得有一个人专门出去放牛,很不划算。
当然,五十二也是有偿劳动。每户人家都给他早早准备了白面馍馍,条件好的人还在白面馍馍里放油。五十二有个斜挎在肩上的布包,用一块块花布拼接上去,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的挎包每天都会装得满满的,被撑得鼓鼓囊囊。
并不是所有馍馍都让他吃了,剩下的馍馍也不带回家。他先将装在包里的馍馍摆在地上,然后一块一块拿起来作比较,从色泽、气味、手感等选出优质品,供自己享用,剩下的就分等级给他喜欢的牛吃。
有些牛很多天连一块都吃不到,所以只能吃草。那些吃惯了馍馍的牛就巴巴地跟着五十二“哞哞”喊着,不吃到馍馍决不罢休,所以能吃到馍馍的牛永远都能吃到馍馍,吃不到馍馍的牛永远都在安静地吃草。
长此以往,五十二也得出了结论,判定谁家媳妇的“锅灶好”。他的发言应该具有权威性,那些被冠了“锅灶好”的小媳妇们更是把馍馍做得色香味俱全,一日胜似一日。
除了那个斜挎的包之外他还有一个挎在肩上的背篓。包在左肩,背篓在右肩。有时候也会换位置,但很少。他每天要把挎在左肩的布包腾空,也要把右肩上的背篓装满牛粪。如若有一项完成得不好,就极有可能挨一顿打。
但凡在山林里放牛的人都会背个背篓拾牛粪,有些人甚至跟在牛后面,等不及牛粪落到地上就要把热腾腾的牛粪装到背篓里。相对来说,五十二在这一项没有优势,他总是会落在别人后面。虽然他赶着数量比别人多的牛,但总是有人将属于他的牛粪抢走,还用挑衅的眼光看一下他。原本想争辩一下的他害怕自己半天说不完一个字,也就罢了。
但五十二知道拾不到牛粪的下场,他势必要挨一顿打。五十二的娘早早就去世了,整个村庄里的人对那个女人的面孔心生模糊,她生下五十二后就撒手人寰。五十二和他爹相依为命。
五十二到四岁的时候才断断续续说话,说一个字就要用完吃奶的力氣,还将自己憋得满脸通红。
后面有人说五十二说不完整话是因为他没吃奶。他爹觉得也有道理,于是就用自己养的猪从别人家换了一只刚生完小羊的母羊,每日挤奶给五十二喝。但似乎没什么用,五十二还是原来的模样,直到有一日五十二对着他爹喊“阿阿阿阿阿”,一个“大”字没喊出来,他爹就将接了羊奶的搪瓷缸子摔到石头上去了,从此,五十二再没喝奶,那只母羊也不再产奶。
在五十二做牛倌的四年内,除了放牛他几乎什么都不干,但他在放牛的时候必须要用牛粪填满自己的背篓。五十二向来也是尽职尽责,从没有完不成任务的一天。他背着满满的牛粪经过别人家门口时,似乎声音也就大起来了,“牛牛牛牛牛来了”“牛牛牛牛牛来了”。
我一直很好奇,五十二的话语不多,每句话也只有简短的几个字,但结巴的时候往往都会是第一个字在他嘴里持续不断地重复,接下来出现的字会比较顺畅地说出来。所以,有很多孩子跟在他后面喊他“五五五五五十二”,他转过身抡起粪叉就去追打他们,但他追不上,追不上的他用衣袖抹一下掉下来的清鼻涕就笑,后来那些孩子觉得没意思,也不怎么喊了。
看上去五十二在别人眼里比较愚笨,但并不全是。这在一件事上就可以体现出来,就是他的背篓里的牛粪在进家门的那一刻永远都是满的。很多人都纳闷为何比五十二能力还强的人都拾不到满背篓的牛粪,而他每天都会轻而易举地装满自己挎在右肩上的背篓。别人问起他原因的时候他笑笑不说话,伸出左手在胸前晃三下再不言语,那神情似乎在诉说一种“天机不可泄露”的秘密。
直到有一天有人看见五十二在别人家门口往他的背篓里火急火燎地装摊晒在地上的牛粪时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被当场逮住的五十二一连说十个“我”字,也再没有下文了。他思忖半天和那人讨价还价,说他去放那户人家的牛的时候再不要馍馍,连着十天都不要。
那户人家看着五十二可怜的样子也就答应了,回去和自己媳妇说的时候,媳妇又不干了。她说五十二给自己做的馍馍比较高的赞赏,再说看他也是可怜,所以还是给他馍馍吧。
被原谅的五十二很是感动,他专门拿馍馍去喂那户人家的牛,让那头原本一直吃草的牛也终于尝到了馍馍的味道。一头牛得宠,就可能有一头牛失宠,但失不失宠和五十二背篓里的牛粪没有关系,他的背篓永远都是满的。
再到后来,即便有人看见他在门口捡拾自家的牛粪,也由着他性子,不去管他。大概,五十二牛群里的每头牛也都尝到了馍馍的味道,只是或多或少罢了。
长到十六七岁的五十二也有了脾气,他跟他爸说他想要一个媳妇。他爸听到这样的话之后就脱下一只鞋子朝他扔出去了,看似笨拙的五十二机敏地躲过朝他飞来的鞋子,又捡起地上的鞋子朝猪槽扔过去。一头正在吃食的猪被突然飞来的鞋子击中了脑袋,它“哼哼”两声将那只鞋子拱向一边,又自顾自地吃它的食物。五十二很满意自己准确的手法,笑得停不下来。
“阿阿阿大,破破破了。”五十二说的是被他扔出去的鞋子,为了表达得相对顺畅些,他往往会省略很多字。他爸听得懂他的话,但还是捡起鞋子套在了脚上。
五十二想要媳妇的情绪日益蔓延,他甚至可以赖在床上不起来,他爸举起拳头还没落下去的时候他就大声喊起来:“救救救救救命啊,救救救救救命啊!”他的叫声又让他爸放下了已经举起的拳头。
他爸终于对他没办法了,哪怕他每天拾不到牛粪。
此时的五十二软硬不吃,他说他只要一个媳妇,别的什么都不要。他爸说那就把那只猪卖了,我去给你说媳妇,你去放牛。他说好。
五十二再去放牛的时候就兴奋异常,他但凡见到一个人就说自己马上就有媳妇了。
“我我我我我爸给给我说说媳妇去了。”他总是将这句话说来说去,哪怕把自己憋得满脸通红。
但他晚上回家的时候看见那头猪依然在,就把自己的鞋脱下来扔到猪槽里去了,他负气地躺在地上打滚,说他爸说话不算数,他爸再没有什么谎言来说服他。
五十二天天躺在炕上,任了性地发着脾气。似乎,他曾经受过的委屈就要在这些天躺在炕上的日子里以他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来,他看到他爸痛苦的表情时觉得很开心。但他想到自己沒有媳妇的事实,而那头猪天天在槽里吃着它的食物时,他止不住地伤悲,他便大声地哭起来,哭得很顺畅,似乎也只有在他哭泣时才不会结巴。
冬天很快就来了,雪花也随之而来,牛在圈里吃着干草,五十二蜷缩在炕上。他爸说等到了春天就去给他说媳妇,他打听到外乡有一个年轻女子是哑巴,没准可以成。
五十二对他爸的话半信半疑。
但五十二死了,就在冷得刺骨的腊月里。据说他是被冻死的。他自己捡拾的牛粪还是没有拯救他的生命。但这也是一方面的定论,没有人看见五十二被活活冻死。可是也有人说五十二死了也好,以后少受罪。或许他们说的话都有道理,但没有人去细细追究,有些卑微的生命出现的时候似乎就已经注定卑微,离开的时候也是波澜不惊,引不起轩然大波。
从此以后,这个村庄再没有一个叫“五十二”的人,很多人家的牛也都卖了,如此,五十二的使命大概也便结束了。
五十二最后的归宿在那条河床裸露的河滩以东,人们堆砌木柴,泼上汽油,将五十二放在木柴上面,有人看到燃烧的五十二的腿在烧得旺盛的火堆上抽搐了几下,就有人吓得差点失去魂魄。那些年老的人说抽搐的应该是五十二腿里的筋,被火焰烧着后会有抽搐的动作,很正常。
那个人释然,但以后绝不敢一个人再去那里。
又有人说在夜里看到五十二拿着粪叉在河滩里拾牛粪,那些曾跟在五十二后面嘲笑他的人也不敢去那里。
似乎,死去后的五十二在他死亡后才真正变得强大起来。
六十五
六十五和五十二一样都是人名。而且都有着生理缺陷,一个结巴,一个大舌头。
但六十五长得人高马大,虽然没怎么读书,但长大后的他穿了西服打了领带之后根本看不出他是结巴,甚至会以为他是个公务员。是的,如果他不开口讲话,他确实是一表人才。
但我知道六十五上到小学三年级就退学了,他在学校里受人欺负,但他会找来他的两个哥哥帮忙,所以欺负他的人并没有占到多大便宜。相反,他有时候也会欺负别人,尤其是胆小的女同学,比如我。
他欺负我的方式很特别,他不打我也不骂我,他会对着我叫父亲的名字,被他的大舌头一搅和,父亲的名字就变得面目全非。我哭着去找寻父亲,并告知他真相。父亲手拿柳树条就在六十五的必经之路上等他,被拦截的六十五乖得像只猫一样。他说他再不叫父亲的名字了,果然以后也没叫过,但我还是很愤恨,想对着他叫他父亲的名字,但我不知道他父亲的名字,也就作罢,看上去在此件事情上六十五占了便宜。
上到三年级下学期的时候六十五就退学了,他赶着一头驴和三只猪去坡里放驴、放猪。那时候的猪都是圈养的,唯独他们家的猪在坡里和驴一起吃草。从此,我们上学的时候,那一头驴、三只猪就捆绑给了六十五,他在山林里用听不真切的语音呵斥跑来跑去的猪,他的声音被对面的山挡回来,又挡回去,逐渐隐匿,他觉得很好玩,所以就一遍遍喊,没有人嘲笑他,他便由着自己的性子。
六十五所在的家庭一直都很贫穷,但他姐姐出嫁时,他们家宰了一头牛,还宰了一头猪。凡是去参加婚宴的人都说从来都没吃过这么丰盛的宴席,说大户人家都比不过他们。六十五一家在村里抓下名声了,他们宴席的丰盛程度一直高居榜首,两年内几乎无人超越。他的父亲听到别人的夸奖,也觉得很受用,说那都没啥。
后来他家的猪由三头变成十三头,甚至更多,六十五功不可没。他的父亲去集市上卖猪仔,等他背着十头猪仔在集市一隅坐下来的时候,已是晌午,集市快散了,他周身的汗水哗啦啦地往下淌。一年轻人拿着崭新的票子把他的猪全买下来了,六十五的父亲很开心,觉得自己遇到了贵人。他打算给六十五买一双黄球鞋,好让六十五放猪时在山林里能跑得更快些。但他把刚拿到手的钞票付给鞋老板时,老板说那是假钞。
六十五的父亲当下就病了,他回到家病就更严重,他躺在床上长吁短叹,说吃不下也睡不着,头也晕得厉害,眼睛也睁不开。但他决口不提假钞的事,家人就觉得莫名其妙。这样持续了几日,家人们开始准备棺材。他的大儿子恳请他无论如何吃点饭,吃饱好上路。他的二儿子给他买来新衣服,说父亲你真的要去世的话,你的老衣已经准备好,请放心。原本在家里不怎么发表意见的六十五说:阿爸,我放的另外一头猪生完猪娃我俩一起去集市把它们卖掉。
六十五的父亲一下就从炕上坐起来了,他开始要水喝,要馍馍吃。一天天红光满面。做的棺材没有染色,买的新衣服也重新搁置起来。而外面的传言竟然是六十五让自己的父亲起死回生了,不得了。
多年以后,我再一次无意看到他的时候在县府门口,他穿着西装,打了红色领带。他精神饱满,神清气爽。说实话,如若说这曾是山里放猪的六十五,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举手投足间更像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他站在那里打电话,声音很大,我断断续续听到他表达的意思,说西藏那边揽了工程,金额很大,今晚启程就去那里,去签合同。言语间意气风发,踌躇满怀。
不知六十五揽工程的事情是真是假,但村庄里很多人都看到他租了一辆汽车回家,那时候村庄里还没有私家车,所以他的行为格外引人注目,他悠闲地抽着烟从出租车的窗户里探出头来,一口口吐着烟圈,凡是见到人都会停下来和他们打招呼。人们惊奇地发现他会说普通话,虽然不是很标准,但咬字清楚,大舌头不见了。
村庄里也就传开了,说六十五挣到大钱了。恰好那一年,六十五的父亲去世了,人们就不由自主想起他姐姐出嫁时的盛宴,想必六十五父亲的丧事上肯定会有更多的荤腥,果然,六十五说服自己的两个哥哥宰了两头牛、三只羊,他说等他钱到账了就把丧事上所用的牛羊以两倍的价格返还给他们。他们也很乐意。人们大快朵颐,走的时候还领了份子。思忖这六十五还真是孝顺,谁有这样的儿子是天大的福分。
六十五的大哥有一次从我家门前经过,我父亲问他六十五给了他多少钱,他大哥说还没拿到钱,但说是要以三倍的价格给他。后面六十五的二哥说六十五要以四倍的價格给他。
大概他俩都没等到他们希冀的这些价格,六十五再回到村里的时候就说西藏的工程烂了,别说挣到钱,还贴进去上百万元。六十五的大哥和二哥就坐在自家的椅子上不怎么说话了。不过六十五再次启程的时候他们的家人还是给六十五带了煮的鸡蛋和炒的大豆。六十五还穿西装,还打领带,和别人不一样。
两年后,兄弟俩不再和六十五说话,甚至可以站在别人面前开骂。彼此说辞不一样,六十五的哥哥说六十五把家里仅有的一点钱都骗走了,六十五说那是借的,等挣到钱后会加倍还。
六十五出现在水滴筹的封面上是最近的事,他以自己的名义筹款,说自己骑车被摔,情况很严重,用词准确,措辞感人,看上去他的文字水平和他的经历一样水涨船高,他说等日后他好起来,就一定会给好心人返还这些钱,或者以另一种方式回馈这个社会,处处彰显感恩和大气。作为他曾经的同学,我还真的有些感动,当然,如果换做旁人,看到这样如诉如泣的文字也会感动。不知道撰写这些文字的人是听了六十五的口述还是由着自己妙笔生花。
六十五是我的同学,是一个村子里长大的人,我的家和他的家距离不超过五百米,虽然他曾当着我的面喊我父亲的名字,虽然我迄今都不知道他父亲叫什么名字,但我还是愿意给他捐100元钱,或许,一段时日后我也会遗忘他的名字,谁知道呢。
李 静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八届高研班学员。出版散文集《今生有爱》,在《中国作家》《民族文学》《解放军报》《甘肃日报》《青海湖》等报刊发表作品。
特约责编 李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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