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打开一片水光
趁最后一抹亮搜索
大雁遗落下断羽上的风雪
我需要一个小村庄,一个池塘
查看野鸭口袋里的涟漪
像一棵奔跑的芦苇追时光的马
过仁和北高速路涵洞,公路两边的村庄很熟悉。冬小麦青绿齐整,地垄间排水沟多年不用,沟底种上庄稼。豇豆、绿豆在沟沿枯干,沟底种玉米,秸秆未割,冬天阳光不错,它拨着小西风弹奏复杂曲调。靠近农耕路的排水沟则生满野芦苇,纤细柔弱,顶着一个灰白色大头颅,貌似智者,在风中摇摆。
一直向北,两边村落不再是小时候记忆中的样子。这种偏离也不尽是村庄变化,还有个人成长后带来的不同认知。五岁时,曾独自从仁和沿着这条路走了十八里回家,一路上各种惊心际遇,不亚于丁丁历险记。
与刘记、张立国两位老师去焦屋村,当年从北栾庄出发的焦姓人,会怀着怎样的心情。焦屋村从前是百脉湖底,湖水被胶莱河抽走后,日渐缩小。地势稍高处露出水面,形成沼泽湿地,其他村庄就来开荒。向东二十多里,张家官庄,因为地势较高,建村较早,张姓来这片沼泽地开荒造田。春耕秋收,庄稼收完,搭窝棚耕作的人收拾好行李,堵严门口,带着收成回家,准备过年。这时候,焦姓人沿水路捕鱼捞虾,来到这里,看到有空闲窝棚,就住下来,晚上捉雁,白天打鱼。
道光年间,清政府实行人口普查,挨村挨户统计数据。那时候没GPS定位系统,工作组的差人顶着小西北风走到这里,一大片芦苇荡,晕头转向近乎迷路。远远看到升起几缕炊烟,一阵欣喜,从南到北走了二三十里,早已饥肠辘辘,突然发现炊烟,瞬时有点鼻塞眼热。走一步挨一步的腿脚也霎时轻快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穿过荒草湿地,沿着踩倒的苇丛小路,也顾不得泥水湿透了老婆为他专门赶制的千层底布鞋,照着炊烟的方向一阵猛走。
一片收割了蜀黍的空地边,挨近水洼的窝棚里,一个小脚妇女端着一小泥盆鲫鱼豆腐汤走出来,招呼刚捉到两只野鸭的男人。猛然听到东边小路上有人喊大嫂子,猛不丁吓了一哆嗦,回头发现一个穿戴整齐的公差走来,霎时心如撞鹿。不知道犯了哪条王法,正不知所措,听见官差问话。
大嫂子恁贵姓?
大嫂使劲捏住瓦盆沿,嗫嚅道:俺男人姓焦。
官差又问:你这村子叫什么名?
妇人更慌了,望着越来越近的自家男人,猛然喊道:焦大,咱这是个什么庄?
焦大老远就看到一个差人在跟自己老婆叨叨,脚下紧走慢走赶过来,听到老婆问什么庄,他怕官差知道自己借住别人的窝棚找麻烦,灵机一动,答道:焦家屋子。
普查官很严肃地拿出一个大本子、一支干了毛的狼毫毛笔,在嘴里抿了抿,用不多的唾液润湿后,工工整整地登记在本子上。焦氏夫妇霎时觉得天宽地阔,茅屋生辉,赶紧拿出主人翁姿态,请公差进窝棚喝鲫鱼豆腐汤。
当然,事是真的,细节是杜撰的。一百八十多年前,除了知道是张姓来种地搭了窝棚,焦姓来打鱼借住,其余的都早已随风飘散。就像我们此刻站在焦屋大街上,望着初冬的太阳,像村庄命名的那刻一样,没有谁能穿越时光读出生命的奇迹与密码。众多因果背后,谁又能说清哪是因哪是果,只是彼此纠缠了,便有解不开的因由。
焦屋现在属于咸家工业园区,父母官是谁我忘了,只知道距离政府驻地不远,估计没有三公里。小时候经常跟着奶奶去焦屋北边的岔河村走娘家。一步一步丈量过去,觉着远到想哭。但是,下一次还是急不迭地想去。如今开车,感觉抬脚就到了,如同村东去趟村西,如同年头连着年尾。
焦屋村西到村东大约一里路,村庄一直向东扩展,新建的纺织厂连接到村东徐辛路。宽阔的水泥大街使不足一百户的小村子,开阔明亮。听我们谈论街道,忙着拍照的立国兄说:这大路还是我修的。村西淌满养猪场污水的水湾,中间一条向南的土路,路西是一个明亮大水湾。我避开东侧污水湾去西侧拍照,周边芦苇俊秀,装饰在水湾四周,天光倒映在水面上,有着天使一样纯净的忧伤。一只小巧的野鸭从芦苇丛钻出来,飞快地向水塘中间划去。这是大旱多年后,第一次看到这样大的水。尽管这些水的来历使人迷惑。
路北一盘石碾。小时候一个有月亮的夜晚,跟随母亲去石碾下放小面人。她说往前走,谁喊都不要回头。神秘气氛笼罩着,大气都不敢出。后来问奶奶,她说是眼睛动了石头,要大石头娘娘给解。看到我在石碾前观察,立国兄说:小时候记得大人把小面人放碾盘底下,不知道为什么。我笑:看来这种经历上世纪70年代初出生的孩子,好多人都有。
小时候记忆深刻的事不是很多。他指了指大路西北那一片麦地,说:“这里原是村庄中心地带,大队部、饲养棚、小学校、墓地都在这一片。那年冬天近年关了,饲养员赶集买了一挂鞭炮放在炕头上,准备过年给孩子们热闹一下。晚上,两个孩子替他烧火,结果煳了苇席,点燃了爆竹引起大火。”
张志文老师说:“火真大,五六里以外的村庄都赶来救火。但是,火趁风势越烧越大,屋内又堆满生产队刚买回的竹竿,爆破声与火球不断蹿向天空,饲养员闯到大火中抢救牲口,被大火包围在里面,再没出来。那次烧死六头牛,成为全县重大事件。在那个年代,生产力的重要性可以上升到政治高度,那位为抢救公共财产而牺牲的饲养员,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幸运。”年代的荒唐取决于人的荒唐,无知是荒唐的根源。每个人都局限于时代与自我中,像一棵奔跑的芦苇,茫然脆弱,却又那么坚定。
我们沿着老村落旧址向南走,跟所有村庄一样,老屋除了偶尔会有老人居住,大多都已经闲置。焦屋是长寿村,三百多口人,八十岁以上老人就十多位。他九十三岁的爷爷,身体状况良好,坐在阳光下对着镜子修剪胡子。看到我们微笑着打招呼,丝毫没有老年人的迟钝。老人长寿的一个条件是儿女孝顺,现在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不必再担心吃饭问题,老年人不生气,就会少生病。没有多少欲求,跟树木一样安度晚年,也是荒凉人生的一种安慰。
村口两位老人,一位坐在可以当小推車的椅子上,另一位拄着笤帚站在路边说话。光线从落光叶子的树条间洒下。她们身后是整个村庄的背景。村庄安静地退到她们身后,捂住冬天喘息的嘴巴,让两张历尽沧桑的脸凸显出女性独有的美。
这是两位女儿、妻子、母亲、奶奶。是整个冬天最温暖的期盼与等待,也是一个村庄的归途,一棵含泪奔跑的芦苇,绕村三匝,不忍离去的源泉。
走过生活的两位老人,在某个上午的村庄大路边,安静地说话,万千经历都走过去了,此刻只是此刻,风浪沉伏大海,水火静默于过去。一个风轻云淡的上午,村庄如同一只摇船,穿过水面,跟随奔跑的芦苇,从亿万年的水岸跑进陆地,从百脉湖的沼泽跑入村庄,寻找每一处细节与踪迹诠释着存在。
法国17世纪科学家、思想家布莱兹·帕斯卡尔在他的《思想录》中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置他于死地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置他于死地的东西更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我曾经写过:让自己在生活中变得真实淳朴。从亿万年沉积的湖底,踏进不足二百年的村庄,当我看到当下奔跑的芦苇,有种跌入微观世界的虚幻。我是一粒飘浮的尘埃,不停地追问着故乡。故乡是一个词,在翻开的纸页泛黄的字典里,收留我跟所有芦苇的归来。
2.云端锦书:小寄庄
冬天迟缓地移动庞大身躯,从一个黑夜诞生。寄于世间万物,一夜成冬,村庄收到了云的信函。走进与夏庄毗连的小寄庄,恰逢它纠结着,是迎合顺势,还是负隅顽抗?纠结也是一种存在。
夏庄大街向东延伸,成为小寄庄与张家村的分界线,南北长约半公里,东西略宽,村庄新屋旧房间杂,却成行成列,规划统一。路北是小寄庄居委会、惠和社区办公楼,路南是小寄庄。从最西侧与祁家店分割的南北街向里走,两边是一样的民房,一样的胡同,一样的树木,一样的风俗习惯,不一样的是村名。祁家店更多一分踏实与底气,小寄庄则有种随时展翅飞去的期期艾艾。
小寄庄从路北相隔几十米的张家村搬出来时,恰逢明弘治年间,风从日渐缩小的百脉湖吹向东南边的泺泊。也许是兄弟治气,也许是为他人看林,也许是神鸟飞过落脚于此。非宝地不落的传说,让张家村早晨出门锻炼的张氏先祖看到,不动声色,回家即收拾细软,偕了家眷,在此起房建舍,安家落户。只是,一个寄字为村名,多了几多情绪与慨叹。
此时,小寄庄街头巷尾不见玩闹的孩童,偶有老人站在背风向阳处,望着满地梧桐叶追思。时间煮雨,风吹雨成花,我喜欢这样的句子。飞花落尽,我们却在今冬第一场雪中,一起聚在这个小小村落。行走与追思,看到的与看不到的,纷纷飘下,落满时间的纸页。
在村庄西南角,一位白发老者站在门前菜园中,侍弄秋天晾晒的柿子。阳光穿过身边两株高大白杨树,照在草垛、木柴、菜地、木架子还有那一串串悬挂的火红柿子上。老人弯腰慢慢靠近一枚半干的柿子,凑上去仔细地闻着,不知道味道能不能穿过时间记忆。此刻,陌生村落里的这位弯腰细嗅的老先生,不知道是否追忆出一座村庄的筋骨与脉络。十米外的高速公路,车快速穿过,中间隔开的杨树林、冬青似乎是时空隔离带。动静间,我们所寄身的星球慢慢抖落时空的锦袍,也抖落如尘的附着物。
生命怀着悲哀降临,我们用它宣泄欢乐。在酒神的狂欢与日神的忧伤间,谁是情绪执灯者。一切似乎真的存在,真的居于某一颗较软的星星下,弹落奇迹与忍耐,陪我们不屈不挠地,穿上时间与文化,穿上悲伤与欣喜;千真万确地,做一个真实的、肉质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某个谁的幻觉。
脚下厚厚的青色梧桐叶,使我觉着神鸟昨夜再次飞过,从远处迎面走来的老妇人,抱着一捆柴,踽踽独行。她看到我,停下来,又抬头望望高大梧桐树上孤零零挂着的最后一片叶子,叹口气,低下头,一步步蹒跚向前。走过我身边,低声埋怨:俺就是一个走路的,你照俺做什么?
是啊,为什么一发现她后,镜头就急不可耐地追着她拍?周边的大树遮天蔽日,光溜溜的树杈子拍着风,小雪穿过阻碍,匆匆扑向地面。快乐吗?这些即将消失的,这些必定消失的,这些流着血消失的,这些暂且在小寄庄停下来把这里作为家园与故土的你们,快乐吗?如果快乐是重要的,希望你们快乐。就如那些新建的园子,那些新长的蘑菇,那些忙碌的人。那些简单的,或许快乐。
村庄外围,树林,水井,护林房,干枯的韭菜地,麦田,飞鸟,高速公路,通向外面的涵洞,泥泞的小路,干涸的水湾,煤场,弯道。我遇到一只鹅,一只鸡,四只鸭。这片湾我在后来张恩勤书记找人复原的旧村图上看到过,四面翠柳,水清清,天蓝蓝,燕子低翔,若素花信笺。一切简单的,除却繁饰的,才是本色之美吧。现在的湾沿,一排高大遒劲的老槐树,端持着,沉默着,坚守着。冬天对于它们,是闭关修炼,就如脚边那组鸡鸭鹅的组合,它们把脖子弯过来,插入厚羽毛翅膀下,一条腿支持着,进入明年春天的桃花梦境。
三条黑白花的小狗被锁在倒扣铁锅下的窝边,仇恨地怒视我们,转着身子,拽着锁链狂吠,似乎是我把它锁在那里,而不是那个提着残羹剩饭走近它的主人。躲着它们走过去,站在小路边想,也许它们仇恨的只是我能够自由自在地行走吧。煤场是新生事物,旧村复原图上没有。图上栽着三株桃花,在画面中点缀出一座村庄的暖与亮。
站在湾北沿,一棵斜向水面的槐树,舍弃向上生长的机会,俯下身子,平探向水面。这里曾流传着一个狐狸踩水车的传说。一片瓜园,村人为灌溉,在河边架起水车,每到干旱,需要上水时,就发现谁在晚上踩着水车,把地浇灌一遍。主人觉着奇怪,某一天,去干旱地边埋伏,终于窥破端倪。原来是一群快乐的小狐狸,在月光下跑过来,一边唱着歌,一边齐心合力踩动水车,清清河水哗哗流进田里。这种美丽的传说,在很多村庄都有流传,中国神话故事的特点,就是所有动植物都渴慕人,向往拥有人的形态,成为一个人。而人却多数变成厉鬼,向不公复仇。
神话就是人所向往,不可及的就赋予神秘力量。假借某一天,某个人或者物,可以是动物,可以是植物,让它们完成人的心愿。这暗藏着的人在生活中,在人性中,也在潜意识中。多少对现实的反映,则是极其复杂的。矛盾与对立最后把不可调和统一起来,形成普遍共识,然后在漫长时间流转,烙印于俗世,成为一种天经地义。我无力钻入这种绵延又浓密的思辨中,去剖析本真与真理跟约定俗成,到底有多少瓜葛渊源。倒是更愿意抬头望着远处的麦地,看留鸟怎样划开天空,剖出一个季节叮叮当当的心跳。
转村,总是我远远落在最后。他们已经走出村庄,在寒风中等着我加快步伐。我为自己的怠慢向同行者致歉,就像为一棵没有采摘的柿子树,向季节致歉。对于无法感受的情感,向万物致歉。为一首乐曲,向麻木的耳朵致歉。为一座村庄,向没有归来的人致歉。北风劲时,雪花更盛。
是的,云的锦书,已经寄出。而我,千萬过路者中的一位,不知道能读懂几页,这些写在天空的花笺。
烟 驿 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名张宏伟。有诗、文刊于《人民文学》《星星》《诗选刊》《诗探索》等,著有《烟驿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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