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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丽莎餐厅围炉白话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海湖 热度: 12651
出格尔底寺,桑吉驾车拉着我,沿着来时的路,重新回到郎木寺镇上。

  在郎木寺,无论四川的格尔底寺,还是甘肃的赛赤寺,都居于海拔比较高的山间平地,它们是附近藏族同胞的精神海拔和信仰高度,他们抬头便能望见格尔底寺的银顶和赛赤寺的金顶,世上所有的阳光,来自四面八方,这一刹那,仿佛都凝聚在了这些银顶和金顶之上,他们虔诚地闭紧双眼,纯净的泪水如果核坠落,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仰望蓝天,念念有词,五体投地,匍匐前行……

  在郎木寺,随处都能见到穿绛红色袈裟的喇嘛,从他们的脸上,你可以看见岁月沧桑、淡定、成熟、平和、稚嫩等各种各样的表情,许多这样的表情以时间为顺序,连缀在一起,就是一个喇嘛在寺庙的一生。我是一个凡夫俗子,来自滚滚红尘,对寺庙和酥油灯下的日常生活,我都是匆匆过客,譬如说此刻,我在瞻佛过后,除了若有若无的脚印,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的呼吸,啥都没留下,我依然要从佛的莲台边,沿着那条不断向下的路,一步一步地,回到我的尘世。

  已是午后两点多钟了,寒冬正月的郎木寺游客稀少,曾经热闹的街道上来往着几个人,他们孤独的影子像短短的时针印在青石板上,衬得街道愈加空空荡荡。上午我来时飘起了雪,起初雪不大,纷纷扬扬的,中间停了一阵子,等到我和桑吉从郎木大峡谷往回走时,雪又下了,上来就是猛烈的鹅毛大雪,迎面封住了眼睛,迷茫了道路。这样下下停停,仿佛有规律似的,其实没啥规律,下不下,停不停,都掌握在老天爷的手中,他翻手便下,覆手就停,全凭自己的心情指数,根本不用看谁的脸色,就是这么简单。至中午,老天爷玩够了这套把戏,换了种表情,阴沉渐渐地漂白了,甚至绽开了一角角浅蓝,出太阳了,尽管太阳的体力正在恢复中,阳光有些有气无力,你可以大胆地与它对视着,它却刺痛不了你,但已经足以叫包括我在内的人们欢欣鼓舞了。

  藏歌执着地从青石板下的土地长出,像浓重的炊烟,源源不断地涌上天空,化作一朵一朵的云彩,又像骑着一匹骏马,仅仅是一眨眼,就将不长的街道跑了个来回,嘚嘚的马蹄声回旋在我的头顶之上。藏歌当然是嘹亮的。世上真正嘹亮的歌声并不多,如果哭声也算一种歌声的话,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就是这样的歌声。你想想看,在静静的产房,在场的人能够听见彼此的心跳,婴儿没等睁开眼,却拼了力气喊出了自己一生中的第一声哭,这声音沾着血迹,甚至挂着某些黏稠的汁液,仿佛在向这个世界宣告:我来了!而真正的藏歌像这样的哭声一样,也是自胸腔里带了血渍,冲决而出充血的嗓子。在电影《塔洛》中,独身一人的牧羊人塔洛,遇见了理发店女店主杨措,面对一场看似突如其来的爱情,塔洛在歌舞厅封闭的包间里,唱出了自己唯一会唱的拉伊。这首拉伊是他在荒无人烟的山里放羊时经常唱的,连绵起伏的群山不同于狭小暧昧的包间,在山里他无论坐着、躺着抑或站着,想唱就唱,开口便唱,他在云彩似的羊群中间唱,淘气的羊们一齐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珠不解地盯着他,心想自己的主人昨天还好端端的,今天咋又犯癔症了?吼来吼去的,叫它们听了难受。只有远方的雪山,和住在山巅的神懂他。他的歌声从他矮小结实的身体里迸发和奔突出来,撞到崖壁上,一连串回声,像滚雪球越来越大,抱着风一溜烟攀上了雪山,神听见了他粗粝而低沉的歌声,他自孤独中央生长的孤独,他沸腾的热血和近乎原始的心跳,像万千青稞长长的芒刺刺疼了纯洁的神。山被施了咒语动弹不得,云刹不住自己流浪的脚步,草一年又一年地青了黄了又青了,拉伊冲泻出一个又一个天生五音不全的嗓子……

  我的脑海中盘旋着塔洛的拉伊,它像从平坦的河谷上升起,攀上了高山之巅,久久地伫立不动,头顶大朵大朵的云彩随心所欲地拼搭着积木,眼前大风驾驭着一万匹白马呼呼跑过,终于借助电波似的起伏跌宕的花腔,重新回到了河谷之上。我所在的这片地域,有一种地方戏叫柳琴戏,戏中女角为了表达自己欢快的心情,也有类似戏剧化的花腔唱法,俗称“打花舌”。即使藏歌在歌唱忧伤如水的愛情,你也听不出悲哀,在它静静流淌的水面之下,惊心动魄地奔涌的仍然是轻松与明快。当我们的生存极限只是藏族同胞的生存底线时,我们或许才能渐渐地理解,他们在如此高的海拔之上,面对最寒冷的气候,努力呼吸着最稀薄的空气,没有比高原更高的健康乐观的心态是活不下来的。我们踏上高原,由此开始,每一条道路都通往藏歌的天堂和海洋,你路上遇见的每一个藏族同胞都会以热烈的歌喉和奔放的舞步,为你搭起一座云上客栈。

  这些有的是我曾经听到的,更多的是来自我的想象。事实上,当我和桑吉下车走向郎木寺那条两旁商铺林立的街道,就听见了随风飘来的藏歌。这歌声飘自左边的某间商铺,它不像我费尽心思描述的那样,它属于那种经过“包装”用于表演的声音,失去了原汁原味的天籁之声,添加了学院的改良和训练,加以电子合成器意乱神迷的伴奏,使它距离高原、雪山、湖泊等自然的存在越来越远,而离舞台、光碟、音像店等人工的操作越来越近。我想起我们五年前初到日喀则的那个夜晚,对方设宴欢迎我们,青稞酒酣之际,对方领着一对身着藏民族盛装的男女,介绍是地区歌舞团的演员来向我们祝酒,他们俩一开口就镇住了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此前我们很多人仅听过《青藏高原》《天路》等流行歌曲,而从未身临其境地听过藏族同胞演唱的真正的藏歌,因此,当他们俩高亢洪亮的歌声冲破胸腔,喷出喉咙,撞击向屋顶,就要将屋顶掀去时,我们的确大都受到了感染,纷纷端起斟满青稞酒的杯子,仰脖一饮而尽。我不得不承认,他们俩的配合是如此默契,他们的嗓音同样尖利而响亮,仿佛浑然天成地交织和纠缠在一起,这是他们俩日常训练和至少上百次在现在这种场合磨合的结果。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我看见了他们俩落落大方之下残存的局促与羞涩,听到了他们俩冲口而出的歌声中掩饰不住的惯性与流丽。不知为什么,我老是觉得我们是一群不称职的听众,而他们俩走下舞台来到我们中间,他们的歌声,他们的表情,他们的动作,甚至他们在日常生活中从未穿过的盛装,都具有了表演的性质,所有这一切,只不过代表热情好客的主人,烘托和渲染着现场的氛围,劝我们多进几杯青稞酒而已。我只是可惜那两副歌喉,我是想,如果他们俩不是如此衣着光鲜地出现在这儿,而是穿着日常最普通的藏装,手中捏着一条乌尔朵,在高原上放牧着自己的牛羊,想唱了张口就唱了出来,那是一个多么迷人充满诱惑的场景啊……

  桑吉领着我走进丽莎餐厅,凑巧的是,那家飘出藏歌的音像店,就在餐厅的隔壁。餐厅的玻璃推拉门和两边的橱窗上,信手涂着红色的英文,张贴着各色各样奇思妙想的贴纸,餐厅内是那种路边小吃店的格局,装修简单,桌椅吧台普通,但叫初来者眼花缭乱的是四面墙上贴着的各国纸币,来自世界各地游客的留言条,上面写着不同的祈福语和各自的感受,钉在墙间的签字T恤衫,还有照片、名片、手帕等你想到或想不到的物件,头顶上悬挂着五颜六色的户外联盟的队旗,一把藏刀收敛了自己汹涌的锋芒,隐藏在装饰精美的刀鞘中,斜挂在墙柱上。所有这些,各归各位,看上去随意、花哨,甚至有些凌乱,互相之间也不搭,却体现了这间餐厅的包容。是的,包容,下面我还要写到它。

  餐厅中央,立着一座铸铁大火炉,锃亮的白铁烟囱矗立,炉火烧得正旺,炉身被烧红了,像是喝醉了酒,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量。三把烧水壶静静地坐在火炉上,它们周身都被煤烟熏黑了,有一把壶嘴吐着丝丝袅袅的水雾,现在它们是安静的,用不了多久,它们都会咕嘟咕嘟地沸腾自己,湿润的水雾迷蒙一片。桑吉和我,各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炉子的两头,餐厅的女主人丽莎也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我的斜对过。今天丽莎穿着花袄黑裤,头戴黑色花头巾,周正的脸庞红润如山里红。来之前我听熟悉丽莎的朋友介绍过她,她是附近临潭县的回族同胞,没读过啥书,十八岁嫁到郎木寺,二十多年前与丈夫,在镇上开了间叫“清真小吃”的小饭馆,主营包子、饺子和酿皮等,来光顾的几乎全是郎木寺人。三年后,慕名来到郎木寺的外国游客逐渐增多,美国游客教会了丽莎做汉堡和炸薯条,欧洲游客教会了她做苹果派、意大利面等,就这样,来一个外国游客教会她做一道西餐,小饭馆的西餐种类越来越丰富,来自各国的游客都能在这儿找到自己舌尖上的味道,从胃口出发,这弥合了他們在异国他乡的缺憾,使他们得到了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认同,小饭馆也改为“丽莎餐厅”这一听上去有些洋气的名字(其实丽莎姓吴,名丽莎),漂洋过海摇身进入国外一些旅游指南之中,成为各国游客来郎木寺就餐的首选和必选餐厅。丽莎自嫁到郎木寺便几乎没出过小镇,也没吃过地道的西餐,但她是一个聪明有心的女子,外国游客来到郎木寺,想吃家乡的饭食了,在丽莎的小饭馆自己动手做,丽莎在旁边悄悄地学会了,这不是啥偷学手艺,就是凭着自己的专心和细致,光明正大地学会的;她还在与外国游客打交道中,学会了许多英语、法语、德语等外语的基本用语,能够与各国游客直接对话交流。作为一名虔诚的穆斯林,三年前她和丈夫跨出国门,实现了赴麦加朝觐的夙愿。

  我和桑吉一人要了一杯酥油茶,丽莎起身去给我们倒。我又环视了一圈四周,对桑吉说,这儿挺有小资情调的。桑吉说,情调个啥,就他们家那个菜,你是没吃过……眼看丽莎一手捏着一纸杯酥油茶回来了,我赶紧截断了桑吉的话。我此前与桑吉通过多次电话,却是第一次见面,这次跟随着他一路走来,基本是我问他答,作为郎木寺附近土生土长的藏族同胞,他有自己执着坚定不可动摇的宗教信仰,他也对藏民族文化习俗稔熟于心如数家珍,都有令我信服的解读。但在一些问题上,他却对我保持着警惕和戒备,这当然与他对我的不了解有关,这叫我们的交谈有时会因此而中断,每逢此时我总岔开正在进行的话题,另寻一个话题进行下去。事实证明,这是一个聪明或明智之举,如果我咬住某个话题不放,打破砂锅问到底地穷究下去,只会叫桑吉为难、难堪甚至厌恶,让我们初次见面开始的交往变得困难重重,戛然中止。而作为一名80后,桑吉至少比我小了十几岁,这叫我们在看待事情的角度和立场等方面,都有诸多分歧,当我说出自己的认识和见解时,他有时不置可否,猛不丁地来一句“你以为呢”,实际上是肯定了我,却是以反诘的语气,包含了玩世不恭的意味在里面。譬如说此刻,他的玩世不恭再次占了上风,我清楚接下来他会彻底否定这儿的菜,毫不留情地大加挞伐,我相信他会是这样的,于是我从喉咙中探出一柄利剪,及时剪断了他的话头。

  丽莎重新落座,桑吉和我一人捧一杯酥油茶,埋头小口地啜着。我问起丽莎对过去郎木寺的印象,这勾起了她怀旧的兴致,她打开了话匣子。她有些兴奋又有些向往地说,我很喜欢那时的郎木寺,漂亮得很呐。我们家的房子是空心砖垒的,很小的样子,像帐篷一样,房子后面遍地盛开着格桑花,白龙江就在房子旁边一刻不停地流淌着,水力转经筒,藏族同胞叫“曲克尔”,隔上几米就有一座,它们高一米左右,是用木头做的;一座绳索搭的软桥,人走在上头摇摇晃晃的。对了,还有两座水磨坊,藏族同胞叫“曲达阔”的那种,在我们的房子后面,那些藏族同胞都背着青稞来磨成粉。那时白龙江水清着呐,河里的水能吃,一眼看得见成群的鱼,伸手就能抓到。我很怀念那个年代,我是一个小姑娘,到山上连根拔下格桑花,扎成把,一把五块钱,卖给中外游客,它们能存活一个月。格桑花你见过吗?郎木寺的格桑花不是一种,是多种,有黄色的、紫色的、红色的、白色的,它们一年开三次花,6月初至8月底开得最多最旺盛,到处都是。丽莎完全沉浸在了回忆当中,白龙江水昼夜潺湲流淌不息,带动着水力转经筒和水磨不知疲倦地追撵着液态的时间——水流,格桑花这儿一簇,那儿一簇,连成了片,缤纷如星辰,将自己高高举过头顶,成为湛蓝天幕下最美的眼睛……

  桑吉插话道,格萨尔王你知道吧,说到格桑花,我们藏族有个传说,战士格萨尔王骑马走过的地方,马蹄印处都会长出格桑花。格萨尔王是世界上最长的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中的主人公。因为《格萨尔王》长,一般人看不完,桑吉说,藏族还有句谚语:如果你想虚度光阴,你就去看《格萨尔王》。他解释道,这其实是说过去藏族同胞不注重教育。在作家次仁罗布家,闲聊中我曾听他说过,根据藏族传统,“神授”是成为《格萨尔王》说唱艺人的方式。在藏族聚居区,类似奇异而真实的事情时有发生,譬如一个一字不识的牧羊少年,白天追随着他的羊群,在自家牧场里放牧,天黑了将羊群赶回圈中,生活像这样日复一日地被惯性推动着向前。突然有一天,他躺在荒凉静谧的山间睡着了,睡着睡着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个天神骑着一匹白马,从天降临,来到他身边,对他说,我是格萨尔王的大将,你被我们选中了,你要珍惜自己的好嗓子,在世间说唱传播格萨尔王的功绩。醒来后,他便能说唱《格萨尔王》,甚至说唱上几天几夜也不会觉得累。这样的过程,就是《格萨尔王》说唱艺术传承中的“神授”,它超越了自然和人为的力量,仿佛在冥冥中,借助藏民族的宗教信仰,与藏民族崇仰的神灵声气互通,神灵附在他身上,来到现实人间,通过他的嘴巴来说唱这个神灵或其他神灵的功绩,他在凡人和神灵之间搭起了一座桥,他也因此获得了说唱英雄史诗的非凡能力。在一定程度上,我们也可以说,他是神灵在世间选定的代言人。同样因此,《格萨尔王》通过说唱艺人的嘴巴和广大藏族信众的耳朵,在草原上传唱至今,成为活着的英雄史诗。

  我没有缘分和福气在现场凝神聆听艺人说唱《格萨尔王》,但我想象这一定是一段令我一生难忘的经历。在甜茶馆里,不,应该是在广袤的羌塘草原上,只有羌塘草原宽广的胸怀,才能足够格萨尔王的坐骑天马江噶佩布尽兴驰骋,才能配得上旷世英雄格萨尔王的故事。大家围成一圈,艺人站在中央,他通神的灵性又一次如格桑花灿然绽放了,格萨尔王被他从雪山之巅迎请了下来,像雄鹰君临草原。头顶的天蓝如羊卓雍措的水,没有一丝涟漪似的皱纹,调皮的云彩都不知躲到哪儿捉迷藏去了,温暖的阳光像佛祖盛大浩荡的慈悲,一刹那洒遍了整个羌塘草原。他的双眼像两泓山泉,深邃清澈,此刻贮满了慈悲的汁液,有金色的光芒在上头跳跃和舞蹈,他那双眼睛像被突然拨亮的灯捻,愈加明亮了,所有与他对视的眼睛都被刺得睁不开了,他浑身发抖,激动不已,格萨尔王纵马驰骋在他的脑海中,他清晰地听见了牦牛号角的召唤、愈来愈近的嘚嘚马蹄声,他控制不住自己,他要讲述,他要吟诵,他要歌唱,刚这样想,他就情不自禁地开口了。大家追随着他的歌声,就像追随着格萨尔王到处征战降魔,他们深深地陶醉了,站累了,就一齐盘腿坐在草地上,仰头注视着他,只有他,一个人站着,手舞足蹈,说唱不停,似乎他只会保持这样一种状态。大家陪着他,忘记了牛羊,忘记了吃喝,不知不觉地,三天三夜过去了……我仅在荧屏上看见过一个年轻人说唱《格萨尔王》,那个房间好像是录音间,年轻人披挂着格萨尔王的装束,走上为他一个人而设的舞台,坐定了,就像内地茶馆曾经有的说书人,只差一块醒木了。在他的面前,立着一架漆黑的摄像机,它将忠实地记录下他的一言一行。他开口说唱了,唱腔像江河水在流淌,中间没有停顿,也没有阻隔,顺畅地一流到底。平心而论,他有一副好嗓子,浑厚嘹亮,他也熟稔自己说唱的内容,他自小便崇拜格萨尔王,他和他的故事已经挺立成他的脑干,任谁也抽不去了。但在这狭小封闭的空间,没了那些草原上站着或盘腿坐着的听众,他只能说唱给自己听,说唱给那架冰冷生硬的摄像机听,这白白浪费了他的一副好嗓子……

  丽莎继续说下去,她说那时外国游客真多呐,他们在郎木大峡谷搭起帐篷露营,白天闲逛到了镇上,肚子饿了,推开她的小饭馆找吃的,就教会了她做西餐。白龙江水在她和邻居们的房前屋后哗哗流淌,这条发源于大峡谷的小河是那么清亮,仿佛流经她们的心田,她们的生活离不开它,她们每天来到它身边照着它梳妆打扮,浣洗衣裳,淘米洗菜,烧开饮用,她们没有饮水安全的概念,水一直是流动的,昨日的水已经不是今天的水,此刻的水也不是彼时的水,水在不停流动中净化了自己,保持了新鲜和纯净。附近的藏族同胞也来一趟趟地背了它,浇灌地里茁壮生长的青稞,喝下这水的青稞磨成粉做糌粑总是那么香甜。说着说着,丽莎开始变得愤怒了,她看上去有些激动,挥舞着双手,大声说可这些东西,啪啪啪,全部拆掉了!小房子没了,水力转经筒没了,水磨坊没了,软桥没了……全没了。一座座楼房盖起来了,做生意的人全来了,他们往白龙江里排放污水,白龙江水变脏了,不能洗衣服了,不能吃也不能喝了,只能涮拖把了,越来越臭了。再加上管理混乱,游客都不来了。先是外国人不来了,人家有那么多高楼大厦,跑你郎木寺来看啥?就为了看这些楼房吗?紧接着中国人也不来了,他们被“宰”怕了。说心里话,我喜欢以前的郎木寺,没有这么多楼房,我不喜欢大楼,高楼大厦没意思,我干了几十年了,钱我有,我去年修的房子,原来只有二层,又被要求着加盖了一层。她无限伤感地说,现在郎木寺完蛋了,除了寺庙没有变,其他全变了,你看那些个宾馆越盖越高,游客却越来越少。今天你们来,我在晒太阳,餐厅里是空的。说至此她不再往下说了,叹了一口气,撂下我和桑吉,起身走了。

  我理解丽莎对郎木寺发自内心的热爱,也清楚她对郎木寺日益凋敝的失落。从推门进来围炉坐下至今,一个多小时了,我一直注意着来就餐的顾客,只有两个藏族同胞坐在左边靠墙的桌子前,两个人并肩而坐,一人点了一碗炮仗面,很快吃完结账走人了,这就是此时丽莎餐厅的经营状态。丽莎比我大一岁,我们经历了共同的年代,有着类似的记忆,但她比我幸运,她看见了那个年代的郎木寺,在它温馨而诗意的怀抱里生活过,她也因此懂得啥是青山绿水一片,啥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这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待我被各种花样文字和视频煽情与怂恿着来到郎木寺时,它却不是那时的郎木寺了,它已经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和丽莎一样,我也热爱和向往那时的郎木寺,我曾有过类似的记忆,清澈见底的小河,鱼虾活泼地窜来窜去,口渴了双手掬捧河水喝个痛快,与稻田和鱼塘比邻的老磨坊,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和山茶花……它们都永远活在我遗忘在黔南的童年记忆中,止步于我的十四岁以前。等到我怀着一颗被沧桑包裹的中年的心,以寻旧的心情再来时,它们都已经变得覆水难收、面目全非了。是眼前的商机和其中唾手可得的利益,让这片土地的主人失去了理智,被席卷入了财富发动的飓风,他们自以为是地认为,河流、稻田、鱼塘、老磨坊,甚至祖先似的至少站立了上千年的山野,都是不靠谱的存在,是不切实际的无用,只有将它们每一寸立锥之地,像插栽水稻秧苗似的种植上房屋,等待被征用和补偿,才能让他们觉得踏实,心安理得。他们这样想时,就已经这样做了,到处种满了楼房,一座更比一座高和大,人走在狭窄的通道中间,仿佛进入了一个迷宫,抬头只望得见屋檐,却看不到天空。而像郎木寺这样的地方,虽然养在深闺似的僻远之地,但一旦声名远播,先被不同肤色和语种的外国游客欣赏与流连,后是国内游客纷至沓来,看上去似乎无限的商机和利益,散发着腥膻,诱惑和吸引着当地与远方的人来此追逐投资的最大化,以旅游的名义或是其他名目的开发不可避免。开发是一把双刃剑,它一方面发展和繁荣了郎木寺的经济,带动了各族群众致富,改善了他们的居住环境,提高了他们的生活质量,使郎木寺迅速膨胀为一个热闹富庶的地方;另一方面它打破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平衡,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习惯,使过去世外桃源似的郎木寺,在表面的光鲜喧嚣和生机勃勃之外,也暴露了它的混乱、矛盾与丑陋。

  我从我所在的这座内陆城市出发,沿着高速公路,一路狂奔到成都,由此正式踏上了318国道。行驶在这条最负盛名的老国道上,我经常会与高速公路和铁路,甚至高速铁路并驾同行,它们中有很多都是近年修建的,奔跑在上面的汽车和火车,以藐视我的速度,朝着相反的方向绝尘远去。与它们相比,我感到了时间的限度、缓慢和停滞,我觉察到我与时间的关系正在变得纠结、拧巴和错乱,我陷入了因时间而带给我的恐慌和焦虑当中。在我的面前,一个由过去、现在和未来共同构成的三维图景,正在飞速地展现着、变幻着,没等我看清楚,我已经被排斥在了图景之外。而在有些地方的一些东西,却一直没有改变,譬如郎木寺上的信仰。在丽莎餐厅,墙上醒目地张贴着英文世界地图,外国游客进门,迎接他的是一句英文问候,然后递上的是一份英文菜单,这些都说明丽莎餐厅和它所在的郎木寺,已经融入了全球化的滚滚浪潮之中,成为地球村里的一道风景,但餐厅女主人丽莎和她丈夫的信仰仍旧坚如磐石。我遇见过格尔底寺的一位年轻喇嘛,他看上去有十八九岁,已经飘上两朵高原红的脸庞稚气未脱,洋溢着朝气和活力,我问他你天天这样诵经不感觉枯燥和无聊吗?他答我每天都在寺廟里学习佛法,感觉十分充实和快乐。我又问他如果叫你脱下这身袈裟,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你去不去?他毫不迟疑地回答,不去。当他回答我“不去”的那一刻,我正盯着他的眼睛,他的双眼是那么清澈、安静和纯净,而在内地,像他这个年龄的年轻人,我从他们的眼睛里看见的更多是冲动、迷惘与欲望。我敢肯定,他的眼神,甚至他的心灵,都与几十年前乃至几百年前格尔底寺为数众多的喇嘛的眼神和心灵重叠而吻合,什么都没改变。我必须承认,这位年轻喇嘛,与我素昧平生,但我清晰地捕捉到了他身上打着的鲜明烙印,它与传统、文化和信仰水乳交融,这直接影响与决定了他的思维习惯和思维方式,也使我感受到了一种绵延不断、执着温暖的力量。

  丽莎的丈夫坐上了丽莎的椅子,继续陪我和桑吉说话。我觉得我这次的运气不错,来前有人跟我说,吴丽莎是郎木寺镇上数一数二的厉害女人,这样说一是说她能力强,做成了许多人做不了的事情,二是说她强势,脾气火暴,说话很冲,不好打交道,据说有时脾气上来了,连丈夫都敢打,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混不吝的样子。但这个下午,我和丽莎之间的谈话很融洽,她对我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有些话她肯定不会对所有人说,她却对我说了,也许她觉得我只是一个与郎木寺毫不相干的过客,她也实在从内心里对郎木寺的现状不满已久,碰到我这个陌生人就随口倾吐了出来。而在我眼中,这个几乎与我同龄的女人,有着西北高原女人的泼辣、真诚、坦率与粗犷,说到过去的郎木寺时,她又是忧伤的、细腻的、敏感的,这些听上去有些冲突的词语,组合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懂得爱恨情仇的丽莎,她不加遮掩地活在自己的真实中。面对眼前的她,我无法不怀疑那些关于她的印象,包含着偏见、傲慢与片面。对于过去,我和丽莎有着类似的追忆和感触,我当然认为那个年代单纯而美好,像一张黑白分明的照片,居于中心的、值得回忆的,是那张被定格的永远年轻光洁的面孔,我们所谓的怀旧和回忆,意义大抵在此,我没跟丽莎交流过这个认识,但她的眼神告诉我,她认可我的认识。

  丽莎的丈夫姓丁,名学文,这是他的学名,听上去挺文雅。他还有一个名字,叫绿腿。当他说出这个名字时,我正端起那杯酥油茶,我确实弄不清从他口中吐出的是哪两个字,又问了他一遍,随后我喝了一口酥油茶,他一字又一字地向我说清了,我含在口中等待下咽的酥油茶差点喷了出来,但我忍住了,我是真的想不到世上竟有叫这个名字的,细细想想,这似乎还真是一个有色彩含诗意的名字。丁师傅高高的个儿,长长的脸盘,灰白的络腮胡,头戴白色小圆帽,身穿藏青色长工作服,背后印着某调味品的广告语。据丁师傅说,丁氏家族自他爷爷一辈共三家因经商来到郎木寺,传至今已历五代,成为镇上回族大家族。在郎木寺,随着回族同胞来此经商,同时带来了他们的信仰,渐渐地建起了清真寺,就在格尔底寺的入口处右边,几经重建和维修,却始终在这个位置。从格尔底寺出来,桑吉在车上等我,我特地到清真寺近前看了看,这座清真寺去年刚维修过,看上去焕然一新,大门色彩明艳,古朴宽阔,两边镂刻着繁体汉字长联,此时不逢礼拜,大门紧闭,我朝里面望了望就走了。

  郎木寺有着丰富的多元宗教文化,藏传佛教与伊斯兰教在这儿相互包容,却又保持着各自的独立,即使同为藏传佛教格鲁派寺院,格尔底寺和赛赤寺喇嘛所学的经文也有所不同。在这片以藏族同胞为主的藏回混居区,藏族和回族同胞互相尊重对方的历史和存在,谁都没想过干扰谁,更没想过改变谁。就像丁师傅说的,藏族同胞与回族同胞在这儿称兄道弟,他们各自的信仰也默默地互相包容。包容是我在这个下午听见的最多的一个词语,我理解的包容不仅有宗教,还有文化、风俗,甚至饮食,它们之间相互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初是从舌尖上开始的,回族同胞开的清真小吃店有藏族同胞光顾了,他们坐在回族同胞中间,没觉得拘谨和生分,酣畅淋漓地吃上一碗炮仗面;回族同胞也会喝酥油茶,吃风干牦牛肉,自己动手抟糌粑。在郎木寺镇上,我看见了令我感动的一幕,一间藏族同胞开的酸奶吧,一位内地游客来买牦牛酸奶,她不会说藏语,脸庞黝黑的藏族店主也听不懂她说的汉语,这不要紧,他端出一只小塑料桶,又找出一只木碗,提起桶倒了满满一碗酸奶,正视着她,漾开淡淡的笑意,将碗推到她跟前,又指了指左手玻璃瓶里的白糖,应该是在说,这是自家养的牦牛挤奶做的,有点儿酸,如果你嫌酸就自己放点糖吧。他的脸上迅即浮起一丝羞涩。我觉得这样真好,此时语言是多余的,一切都在默然无声地进行着,问和答都悄然藏在了心里,但一切又都是那么熨帖和到位,仿佛心有灵犀。我宁肯相信,那笑容,那羞涩,便是最好的语言。就连丽莎餐厅的饭菜为了适应不同国籍和民族的胃口,也有了包容性,所有的舌尖都能在这儿找到自己的故乡,丁师傅还别出心裁地自创了牦牛肉汉堡,让向往藏族传统文化的外国游客来到郎木寺先从味道上过把瘾。

  半个多世纪以前,美国传教士和藏学家罗伯特·彼·埃克瓦尔曾经来到郎木寺,凭一部《西藏的地平线》阴差阳错地成了一位藏学家。我曾到过西藏芒康县盐田镇上盐井村,一百多年前,一位法国传教士在这儿建起了西藏第一座也是唯一的天主教堂,此前他有了第一批寥寥无几的信众,这在众神肃立的青藏高原,已经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了。信仰作为一个民族传统文化中最根源最核心的部分,贯注在人们的血液之中,扎根在他们的身心深处,是支撑他们肉体和精神的骨骼,更是轻易动摇不得和改变不了的。因为,它已经渗透入这个民族文化形态和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主宰着这个民族人们的价值取向、思维习惯和行为准则。我的理解是,信仰作为一种传承已久的文化传统,其实是从内心深处出发,对自然和生命永葆始终如一的敬畏。正是因此,无论罗伯特·彼·埃克瓦尔,还是他的后来者,来到地处青藏高原东部边缘的郎木寺传教,都水土不服无功而返了,是信仰像一道坚固高耸的藩篱,将任何改变、动摇和替换,决绝地挡在了内心和生活之外。

  我问丁师傅知道罗伯特·彼·埃克瓦尔吗?我正是读了他的《西藏的地平线》后,才萌发了寻找他的足迹的冲动而来到郎木寺的,我向桑吉和丽莎也打听过他,他们俩都说没听说过他,我感到有些失落,也有些悲凉,据说当年这儿的人们都熟知他,他在带来他的信仰的同时,还带来了西药和医疗技术,为郎木寺附近的人们缓解和祛除病痛。我向丁师傅大致介绍了罗伯特·彼·埃克瓦尔的情况,他说,你说的那时候,我的爷爷他们三兄弟就住在郎木寺,我的父亲也是在这儿出生的,他们都是穆斯林,他传给谁呢?显然,丁师傅考虑问题的角度和立场,总爱从自己最亲近的人,和他们的信仰开始。

  就这样,信仰成为继包容之后,在这个下午出现最多的另一个词语。此刻,在餐厅,丁师傅、桑吉和我围炉而坐,丽莎正站在吧台前,我们四个人,桑吉信奉藏传佛教,丽莎和丁师傅信仰伊斯兰教,只有我,我的信仰是什么?《现代汉语词典》对词条信仰的解释如下:对某人或某种主张、主义、宗教极度相信和尊敬,拿来作为自己行动的榜样或指南。以此标准对照自己,我更加迷惘了,无地自容了。我必须承认,当我面对庄严慈悲的佛像礼佛时,我是有求于佛的,我们有的是一些渺小卑微如尘土的心愿,有的是一些鲜明地指向急功近利的祈祷,无不与我内心骚动的欲望有关,为此我需要在佛面前燃香“贿赂”他,佛却一眼穿过缭绕如云的青烟,认清看透了我,他清楚我对他的顶礼膜拜,只是为了借助他无形的力量,来实现我自己有形的各种欲望。而一旦我的愿望落空,或是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和好处,我便怀疑佛的力量,即使曾在那些神圣的场合也不例外。我们当中总有一些人,因为看破红尘而出家为僧入道,而在桑吉这儿,在丽莎和丁师傅看來,他们的身体只是盛装他们信仰的寺庙,他们的信仰才是他们生活的日常与全部。

  简默 本名王忠,男,70后,文学创作一级。现为山东省枣庄市文联专业作家,枣庄市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诗歌、小说等400多万字,近年侧重于散文随笔创作,散见于《人民日报》《中国作家》《人民文学》等报刊,被广泛收入《新华文摘》《散文选刊》等选刊和200余种选本与年度精选,曾获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等文学奖项20多次。著有散文集《活在时光中的灯》《身上有锈》《活在尘世中》《一棵树的私语》,长篇小说《太阳开门》等8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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