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之爱,莫过于骨肉之爱。李静女士说:“我是一个女儿,也是一个母亲。我被人爱,也去爱别人。”在有限的创作生涯里,她花费很多笔墨写了儿女之爱、父母之爱。《写给东哥》《四岁呓语》《致女儿书》等篇章写自己的一双儿女,妈妈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意如涓涓细流,在字里行间流淌。《母亲的麦茶》《母亲的工资》等篇章则赞美和歌颂了博大的母爱。《母亲节》构思巧妙,浑然天成,作品的前半部分,写母亲节这天上午,如何做母亲;作品的后半部分,写这天下午,如何做女儿。给孩子们做母亲,无非是叫他们起床,做早餐,送上学,收拾房间;给母亲做女儿,是在医院里陪伴病床上的母亲,回忆过去岁月里的点点滴滴。所写的细节、场景、体悟和情感,都是人生中的平常景象、琐碎之事,但作者把它放在本该充满欢乐的母亲节这天,子女与母亲、成长与衰老,构成了强烈的对照。由此人生多了惆怅、多了感慨和伤心,或许还多了启迪,促使读者思索人生的意义:在琐碎里寻找完整,在单调中找到跌宕,在无聊中找到意义,在奉献里找到欢乐。
在写父母之爱的部分,《父亲的梨树》颇具代表性。家里的老梨树,是家庭的庇护者和见证者。它的风景带来欢乐,它的果实带来甜蜜。把父亲一生与梨树盛衰联系起来,意味着父亲与梨树,都是家庭的精神象征。他们相互映衬,形成了命运共同体。尤其让人动容的是,父亲挣钱养家的时候,梨树也是繁花硕果,梨树不开花的时候,父亲也到了生命的最后。全文没有多余的枝节和抒情,寓深切的情感于叙事之中。儿女之爱、父母之爱而外,作者还写了家人之爱。《姐姐》也是其中的重要篇章。作者从漫长岁月里抽取了若干碎片,概括了几十年来姐妹间的成长史和交往史。从小到大,姐姐是物质的奥援,精神的导师,追求的样板。姐姐的形象光鲜夺目,事业和家庭顺风顺水。可几十年之后,姐姐突然说:“我好累,心脏好难受,有时候需要吃安定片才能睡一会儿。”这是散发着人性光辉的细节,也是这篇文字的高潮和转折。年轻的时候,我们曾经自命不凡,我们眼里的偶像也是超人和英雄,直到有一天,我们感到了自己的平凡,我们发现,我们曾经那么维护的偶像,也有痛苦,也有弱点,也经历着人生不可避免的挣扎和痛苦。认识到这点,方能称之为深刻。真正成熟的生活也许从此刻开始,真正成熟的写作亦应揭示这一真相。
虽然爷爷奶奶在作者年幼时就离开了人世,但《我的爷爷奶奶》还是勾勒出了传闻、转述和想象中两位老人的轮廓。隔代亲人留下的精神遗产仍然是温情和爱。在作者笔下,奶奶简直就是真善美的化身,从侧面和传闻中听到的都是她的懿德善行。即使严厉的爷爷,值得一记的还是对儿辈、孙辈那种细腻而又微妙的爱。当他一个人独自享用家酿的酩馏酒时,“会用中指蘸一点滴到他们的嘴里。”这是多么能说明内心世界的举动啊!与此篇中多次用到“据说”一词不同,《哑叔》全篇都是由令人信服的生活素材构成,描述了哑叔从年轻到老迈的大半生。哑叔天生不会说话,也没有值得大惊小怪的特立独行。他会炫耀坐飞机的经历,也会玩麻将输掉一些钱,但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他爱孩子们,也渴望孩子们爱他。他的情感,比健全人更浓烈,他对爱的需求,比健全人更迫切。这从侧面映证和衬托出爱的珍贵。
在李静女士的创作中,最完整、最精彩、最具文学价值的是以《何须羡慕》《锦瑟,安好》为代表的同类作品。《何须羡慕》写编辑小米,深受圈子里所谓时尚生活的影响,总觉得朋友们的生活时髦快乐,“一度被圈里的生活影响得焦躁不安,无法控制呼之欲出的满腔怒气”,而一趟草原之行,壮美的自然风光、严酷的生存环境和质朴无华的牧民生活启迪了她,改变了她的看法,她明白生活在别处,生活也在此地。人生真谛在于直面和接受现实,并融入其中,在平凡生活里塑造不平凡的自我。《锦瑟,安好》中的锦瑟有过贫穷的过去,当她在酒店看见一家三口,因为囊中羞涩,自惭形秽并且遭人怠慢时,不禁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从而恻隐之心大发,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了对这家人的帮助和尊重。《喜燕》写一个哑巴孩子喜燕与奶奶相依为命,最后奶奶送她到了特殊教育学校,奶奶在磕长头时再也未能起来的故事,行文从容,情感朴素,节奏舒缓,但有一种内在的张力。转折发生在文末,原来喜燕是弃孩,而奶奶只是一个好心的陌生人。我们在为喜燕命运唏嘘的同时,对奶奶的宗教情怀和悲天悯人高山仰止。《青稞的记忆》可以看做《喜燕》的姊妹篇。写阿婆与外孙小小相依为命,最后小小长大成人而阿婆倒在青稞地里的故事。爱和希望是贯穿始终的主题。在这篇中,人们还会读到许多好句子:“没人知道,她的坐着,其实是奔波,她的热闹,其实是孤独。”“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这样的句子符合语境,内涵饱满,冲击力强,顿时就能撞开人的心扉。《那年端午》三小节,写了三个小姑娘的故事。其中《送节礼》中彩云姑娘被小满聘为媳妇,端午这天来送礼,小满趁着要水见了一瞬,只见小满的牙很白,但没想到之后小满因公殉职。彩云一辈子都还记得小满的那口牙。
这些作品均用第三人称的视角,全篇集中描写某个单一人物,情节具有很强的故事性,结构比较完整,行文精准而且节制,没有过多的蔓生枝节和抒情,文字所指韵味深长,人物和情境真实而又超逸,能够唤起读者的想象和思考。文字成为文学艺术的要件,就是其中要蕴含作家的主观意识和创造。从这个意义上说,在李静女士《今生有爱》的全部作品中,这类作品承载的主观见解和创造最多。这些作品反映的是改造、凝练和升华了的现实和生活,揭示了人在历史中的“无限可能”,符合亚里士多德的判断:“(历史学家和诗人)两者的差别在于一叙述已发生的事情,一描述可能发生的事情。”这些作品,预示了李静女士的创作潜力和方向。也许有人更推崇所谓“原汁原味”的生活摹写,但复制又有什么意思呢?杰出的作家,无一例外,都可以在想象的世界里纵横驰骋。
李静女士《今生有爱》中还有相当数量用诗化语言写成的纯抒情作品。《在茶卡》通篇都是“我在镜面上开成一朵花,开在你波光怡荡的眼底,你看着我,恰似风月无边。我便是最美的我,你便是最美的你”这样无厘头的抒情。这类句子和风格,也许在有的读者看来特别受用,但在另一类读者看来,不过是爱侣间的想入非非和胡言乱语,完全经不起理性的推敲。当让人昏头的爱情很快过去之后,人们还是要回到常识和现实。常识和现实都是硬邦邦的。当然,写作者有权力处理恋爱中男女莫名其妙的疯言疯语,但她的主观态度和介入角度非常重要。她必是那个冷静的记录者、观察者和判断者,而不是陶醉其中的人,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致青春》也是这类作品中的一篇。比较《在茶卡》,这篇似乎还有些叙事,但叙事的分量和方式不足以改变作品的格调。“是否,青涩的青春里遇见你只在路途,却不知你即将远走。又或许,太过年少,我们都走在成长的旅途中,跌跌撞撞地奔走,一场相遇已是烟花燃烧后落下的薄凉,是一场绚丽的开放,或已是开到末梢的荼靡”,如此光滑甜腻的句子,再搭配“青春飞扬”“长发及腰”“静守流年”“年轻葱茏”“青葱岁月”“如花般破碎的流年”“单薄的青春里打马而过”这些时髦的说词,让整篇文章接近了常见的鸡汤文。这样说并不是否定或者反对鸡汤文,而是我们认识到,生活与生命、现实与文学中的许多问题是鸡汤无法解决的。一个真正的创作者应当有更深的思虑和更大的目标。如果不愿深入生活和生命的本质特征,而只是“我在用我的忧伤书写忧伤”,这不是偷懒,就是浪费才华,而文集中许多精彩的篇章业已证明,李静女士是有文学才华的。至于在这类作品中俯拾即是的表达,例如“啜饮刚刚沏好的普洱”“迷恋那种苦苦的炭烧咖啡,不再去苏荷,会在某个阳光温暖的午后和闺蜜一起去做瑜伽”;“弄堂小馆的生意火爆,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但之前常去的那个叫图兰朵的西餐厅已不见了踪影。我坐在汤姆家的牛排店里,要一份六成熟的牛扒,百无聊赖地打发时光”等等,与《青稞的记忆》等篇什中朴实无华、悲天悯人的基调完全不能相容,几乎具备了广为人诟病的凡学文案的特征。
李静女士在《后记》中写道:“我被人爱,也去爱别人,有时爱需要表达,于是用文字记录。”这可以看作她写作的动力和源泉,同时,她说“这就是我的真实生活,清浅,简单”, “我浅浅地书写,可能,很多时候在为自己的爱好找一个出口,或者为曾经的梦想找个树洞”。她低调地设定了写作目标和追求,也许还为写作的终极成就预设了底线。李静女士似乎很欣赏余秋雨的话:“写作是一个很和自己过不去的体力活。”她大概觉得名人名言说出了自己的体会。实际上,如果要给写作定性,它从来就不属于体力活,写作从一开始就是纯粹的精神之旅,而且是不那么轻松和浪漫的孤独之旅。李静女士的作品《远方的家》说,对于生活在偏远农村的中国人来说,小的时候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远方和未来”,搭上远方这趟车,就能到达大海、城市和截然不同的浪漫而富足的生活。但当如愿到了远方,进入了城市,见到了大海,人生并没有预期中的幸福。写作亦是“远方和未来”,亦是一旦上路就没有终点、没有止境的旅行,“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写作的本质,决定了当一个人开始写作,她就不再“清浅,简单”,她也不会满足于“浅浅地书写”了,她必要勇往直前,争取文字世界里更大更多的荣耀。
从李静女士的访谈录《如果爱,请深爱》这篇文字可以看到她与文学的渊源和由此形成的文学观念。李静女士的文学引路人是余秋雨、张爱玲、雪小蝉、张晓风、郭敬明等等。雪小蝉说,爱是一场江湖;李静女士就说“我终于知道,爱情是一种休息,是一场江湖”;安妮宝贝觉得文字是个与喧嚣无关的事情,李静女士就说:“无论文字,无论咖啡,都是在取悦自己,和其他无关。”她还引用了许多同类的“名言”,说明自己的文学理想。我则以为,李静女士有着多年基层生活的阅历,走过无数生活的艰难和精神的迷茫,她的生存环境、文化背景和生命底色与余秋雨、雪小蝉等完全不同。她拥有生机勃勃的创作素材,她也写出了《喜燕》《锦瑟,安好》这样元气充沛、精致灵巧、感人至深的作品。访谈录中表现出的机智和洞察力证明,她有能力写出更好的作品。在此情形下,她对那些文学偶像的轻易认同、甚至有意模仿是否框限了她的才华和探索?对轻巧、浪漫、时尚和奇崛的顺从和追求,是否消解了她成为更深刻写作者的努力?一位真正的作家,他必能直面丰富多彩的人生。小確幸、小浪漫既无法解决生活问题,更无法解决生命问题和写作问题。李静女士说:“亲情,友情,爱情,万般美好”,“我的心态让我觉得自然界万物都是美好的,都带着阳光。”作为希望,出自一心向善,她这样想、这样希望完全没有错。但作为一个作家,这样想、这样希望就有些天真烂漫了。我们深深知道,我们存在其中的世界并不完美。“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作家“却用它寻找光明”。李静女士在《姐姐》 中两次写到的木棉树。“据说木棉树总要竭力地比生长在它周围的树木要高大些,那么这树上开放的每一朵花都是英雄”,因此人们无限钦慕地仰望它。这个拟人化的描写中,隐含李静女士的写作意识和惯性。但我要说,这是建立在修辞学基础之上的。实际上,木棉只是一棵树而已,在世界上,最罕见的就是英雄,这才是真相。我期待着李静女士点头同意我。我也期待她的下一本书,而且我相信,她必能在最擅长的领域,淋漓尽致发挥文学才华,写出深刻揭示人类之爱本质的作品。
马海轶 原籍甘肃定西。现居青海西宁。大学期间开始诗歌创作,有作品发表在《诗刊》《文艺报》等文学报刊,入选《读诗》等百余种国内文学选本和中央电视台《电视诗歌散文》《中华长歌行》。出版有诗歌、散文、文学评论数种。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青海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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