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说,有两样东西是孩子们应当从父母那里得到的——根和翅膀。
我出生的那个小村庄和众多北方的村庄一样,有在自然造化下壮阔得令人荡气回肠的山谷,有大片大片的土地,有裸露在风里的河滩,只是那里没有上天偏爱赠与的森林与湖泊,从记忆到现在一直也没有建筑精巧与风景浑然一体的房子,更没有房子里惬意生活的主人,有的只是冬天无尽的荒凉和夏天无尽的干涸,勤劳的人们从清晨到傍晚都在田地里劳作,即便用完了所有的力气,那个村庄依然贫瘠。我的父亲和我都出生在那个村庄里,从出生起,我从我的父母身上汲取营养,再在某一天兴高采烈地走出村庄,去想象中的远方,去适应,去习惯,去融合,去过另一种生活。
多年后回望,即便我的村庄屋后的植物只有高大的青杨,庄廓的颜色也只有颜色不明显的土黄,餐盘里的凉菜也只有捋下后开水焯过的甜菜叶……家屋场院,落在树枝上的雀鸟,坟地上盛开的紫色龙胆花,那一排中间嵌上玻璃的纸糊格子窗,北风敲打着窗棂,阴雨天牛羊在圈舍里叫唤,一只母鸡莫名其妙站在庭院里打鸣,一只猫头鹰夜半时分落在墙头发出诡异的笑声,几枝干柴牡丹在干涸的花园里开出倦怠的花儿……所有这一切,构成了我所在村庄的色彩元素,每一处都被打上贫瘠和落后的标签,但我依然爱着那里,每每描述,每每情深。我想我从出生起脚底就长了根须,我的灵魂在那个村庄里蔓横生长,在每一处停留,在每一处留下痕迹。也或者我的身体上也长出了气生根,我携着它们游走,即便我生活在城市深处,那些生长出来的根须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属于它们的泥土。
很多时候,我的文字中出现“老家”这个词,我总是愿意将自己沉浸在花草、庄稼以及牛羊中,我沉浸在老家山洼里的一亩三分地中。我想,这便是我的根,但凡植物,都得有根才可以茁壮生长,人如植物,需要“根”来支撑生命,我应该向植物学习,从大地汲取营养,再把绿荫归还给大地。
小时,我不怎么说话,让很多来我家的人都以为我是个眉清目秀的聋哑人,他们惋惜,哀叹。我将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坐在椅子上看他们悲伤的神色,看他们起身离开,门板阻隔我们,他们的声音在门外喧哗,我在门内雀跃。我也努力地想参与到小朋友们的游戏当中,我将手插在裤兜里,用余光看她们兴高采烈的表情,我很希望有一个人能冲我喊一声:来吧,过来玩。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加进去。可是没有。
也许为了挽救我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哑巴,我的母亲用她微薄的工资给我订《中国少年报》,她给我讲《隋唐英雄传》,她说《隋唐英雄传》是从她父亲那里听来的。她的父亲有着丰厚的知识和仁慈的性格,乡民们在夜晚时分挤进他的家里,听他一个章节一个章节地讲下去,当煤油灯的火焰燃尽时,他的一个章节恰好讲完,乡民们都回去了,他的女儿把别人装在墨水瓶里的煤油倒进煤油灯里,为明天的讲述做好准备。
母亲在讲完《隋唐英雄传》中的第十五个章节后便不再讲了,她说她忘了书中的内容。我看到她眼里的忧伤,那些忧伤和她的父亲有关系。她父亲死了,带着《隋唐英雄传》中的其余章节。
母亲本不属于我的村庄,她从遥远的地方赶来,落脚在我的村庄里,将我带到这个世界,这便是我和她之间的缘分吧,我知道她用不同于旁人的方式给了我一双翅膀,一双隐形的薄如蝉翼的翅膀,我在落日的余晖中将作文书里的最后一颗字看完,我在煤油灯下将《中国少年报》上最后一段话抄写,我将《历史在这里沉思》中的最后一个故事读完,我在昏暗里看到母亲盯着我看时的昏暗目光,我想,她定是希望我的翅膀能在风雨里变得丰满、厚实起来。
多年以后,我尝试着用她给予的翅膀飞行,我写一些无关痛痒、无病呻吟的文字,我以爱为名,写我的经历和感动,写我的家长里短,然后出一本看上去内容很“庞杂”的书,这本书的名字就叫《今生有爱》,我不好意思将书拿给别人看,里面的小欢喜和小确幸在隔了一段时间之后,愈发觉得不忍卒读。和老师聊天的时候,老师说文学是精神现象,白纸黑字,留给未来的,我们要谨慎和严谨,要相信世界和时间,好文字就是人间的珍宝,我们不怕将自己埋进土里,曾经创造出光彩夺目的文字,将永不孤独。我说希望自己和以往的小欢喜和小确幸做一个分割,努力去做自己喜欢并热爱的事情,并将它做得更好一些,至少有赏心悦目的轮廓。希望会有一日,窗外,长空上闲云乱走,满城秋风,我在键盘上敲打,键盘发出马蹄般“嘚嘚”的声音,出乎意料地顺畅,如有神助。我看着我的手指在键盘上欢快地舞蹈,心中悲喜莫名。仿佛无意间触摸到生活的泉眼,激情裹挟着语言,汩汩滔滔,汹涌而至。
从内心里,我一直都想用母亲给予的翅膀书写有关她的文字,可是我无法打开她的心结。我在想,一个有着阳光的午后,我们坐在玻璃窗前,有她和我都爱喝的普洱,她沉思,缓慢地开口,回到她不怎么愿意回去的年代,讲述那些她不愿意讲述的事实,直到泪流满面……
母亲有时也会讲一些给我听,但我相信母亲所说的一切只是为了打破我的疑虑,或者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而留在她心里的才是重点。有时她也提到已经过世的父亲,当年已古稀的母亲说到某个细节时,会突然笑起来,就好像突然回到了记忆深处令她心动的瞬间,也似乎突然想起她还曾有过一些不着边际的梦。正如老家堂屋里挂在墙上的黑白色照片,照片上是父亲年少时俊朗的模样,他们的青春,又何尝没有像我们所拥有的一样灿烂过呢?只是一切都在日复一日的生活目标下变得面目模糊直至销声匿迹。
我想,母亲在讲述的过程中必然浏览了所有的故事情节,只是她避重就轻,如此,在她以后的日子里就有了缄默的理由。或许那些过去的故事,也终将被她带走,和泥土融为一体,把一切来源于土地上的事情,交还给土地。
所以,有时我所热爱的文字,实在不好用合适的词来形容,它时而让人满心欢喜,又时而给人以忧伤。
可是这种欢喜与忧伤实在难以割舍,它们真实而抒情,它们真实而丑陋,它们也美丽。我希望在我年老时,回归家园,在土地里种下豆角、茄子、土豆,养几只鸡,养一只狗,看庭院之后的杨树在风里摇摇晃晃,看喜鹊飞来又飞走,筑下鸟巢,看生命再次繁衍。除此,希望自己能坐在藤椅上读书,取下书架上的书,慢慢读,回想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昔日浓重的阴影。
许多年后,当我的孩子们回忆起他们的故乡时,我希望他们的脑海里也会出现这样的画面:在北方的高原上,有人骑着马,赶着牛,庄稼青青,野花繁盛,有人煮酒,有人写字。山坡上有少年在歌唱,清冽的溪水在山涧流淌,阳光下大朵的蒲公英开满了山坡,它們迎风飞舞,在阳光的晶莹里缓缓降落。
来年那里是一片绿荫,黄色的花骨朵迎风招摇,它们也会听到一种声音:嘿,我的孩子们,去吧,飞往你们想去的地方,任何地方,只要带上从这里得到的根和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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