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月 6?日又记
下午 3 点多,我决定去隔壁看看伯母。 这倒不是突然想起来的,近一年多时间,几乎每天,我都会想起伯母,而且每天不止一次。因为,我父亲只?有一个哥哥,我也只有一个伯母。
在伯母家门口的台子上,一株紫色的菊花开得正艳,?马上就立冬了,想来这应该是一年中开得最晚的花朵。?伯母一个人在家里,从今年春上到现在,大部分时间里?伯母都是一个人在家,而且,一直在病中。
有一两次,还很严重,以为时间不多了。永祥从远?处的工地上赶回来照顾,弟媳和几个孩子,也都轮番回?来陪伴。族内在家的人,每晚也都前去守护。也许是亲?情的温暖起了作用,没几天,伯母就缓过来了。
家里又剩伯母一个人了。每次,见?伯母时,她都说一句话,已经到死的时?候了,可就是死不了。我就附和,这个?自己说了不算。可是,谁说了算呢?其实,?我也不大清楚。我能清楚的事,伯母比?我更清楚。
伯母高血压、高血脂、脑动脉硬化,?经常头晕,还浮肿。尤其近两三年身体?日渐衰弱。状态好一些的时候,她拄着?拐杖可以到门前走走,甚至可以自己煨?炕。很多时候,一连好几天都出不了门,?就在炕上歪着。伯母睡的炕靠外面窗户,?从窗户里能看到巷道里来往的行人。伯?母百病缠身,但眼睛很亮,大老远就能?看清是谁在巷道里走动。一次,她对我说,?那几天她动不了,希望有个人进来跟她?说说话。可是一连好几天,没一个人进来,?她还记得每一个从巷道里经过的人。
有几天,连煨炕、生炉子这样的活?也干不了。一次,我看见她在炕洞门口?忙乎,赶忙过去帮忙。看到我,伯母说,哎,?今天这炕是“填”(我老家方言,煨炕的?意思)不好了。我说,你回去休息,我?来填。说是这么说,能不能填好还不好说。?小时候,我是填过炕的,可也有几十年?没碰过这活了。不过,基本的技巧和程?序还是记得的。倒腾半天,终于看到炕?洞里冒烟了。便进屋给伯母说,开始冒烟了,可能会着。她说,冒烟了,就不?管,一定着哩。至于后来炕有没有热起来,?我没问过,伯母也没提起。
那天,一见面,伯母还说那句话?: 早到死的时候了,可就是死不了。这次?我没接话茬,而是问伯母,中午吃了没?有?她说,今天感觉很不好,早上起来?头就晕。本来要生炉子烧点水,可是站?不住。最后,到上面家里——我另一个?堂弟永龙家,要了点开水,吃了点馍馍。
听着让人心酸。我说,药还有吗??要不要叫村医来打个针?她说,药还有,?针就不打了。之后,陪她又说了一会儿话,?快到晚饭时候了。我问,家里有什么吃的,?我给你做一口饭。她说,有压好的面条。
我就生了炉子,烧了一壶水,准备?给她下一碗面。要是 30?年前,在伯母家,?我要找个什么东西,就跟自己家里一样?熟悉,可现在,我连碗筷放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不过,最终还是找到了。一想,?我离开老家都快 40 年了。原本想在下面?时放点土豆丁丁,可没找到。最后到自?己家里看有没有可下饭的菜。我家里因?为没人,加上一直在干活,也有小半年?没做过饭了,厨房里堆着一大堆建筑材?料和杂物。只有木匠偶尔会自己做点饭?吃——大部分时间,福来都安頓他们自?己到乡政府附近固定的饭馆里吃,最后我们去结账。
还好,我在案板上找到了切开的半?个圆白菜,地上还有几棵小油菜。伯母?吃不了多少,我揪了几片圆白菜和油菜?叶,也没跟木匠说,装在衣兜里出来,?在门口水龙头上洗干净了,去给伯母下?面。下面时,征得伯母同意,又打了一?个鸡蛋,加了少许调料和盐。面下到锅里,?看上去还不错,但我肯定不会好吃。可?伯母说,很好吃,面和菜都煮烂了。她?吃得津津有味。在她埋头吃面时,我看?着她一头的乱发,落下泪来。幸好,她?没有看见。她吃完面,转头看我时,我?已将眼泪抹去。
她只吃了半碗,锅里还剩了一?些。 伯母说,把碗里剩的还倒回小铁锅里,?明天早?上,她要热了?吃。只好随她意。?之后,收拾了碗筷……
这是我第一次给伯母做饭。回想起?来,我一辈子都在吃伯母做的饭,只要?是饭点去他们家,我都会留下吃过饭再?回家。饭快好了,你离开,伯母会不高?兴。而且,爷爷奶奶也跟伯父伯母一起住,?我又是爷爷奶奶的长孙,吃饭的时候走?了,他们会更不高兴。虽说分成了两家,?但在我心里,一直跟一家人一样。可我?只给伯母做过这一次饭,而且是一碗没?有一点油水的清水面。
记得,上大学时有一年暑假回家,?快?到?家?时,?遇?见?爷?爷,?二?话?没?说,?跟 着?爷爷?就进?去了,?直到?吃过?晚饭?才回?家。我们两家只隔一堵墙,父亲母亲?以及弟弟妹妹自然是知道我回来了的,?小妹还来看过好几次。回家后,我才?感觉到,母亲很在意这些细节。虽然?没说什么,但从她言谈中,我还是能?感觉到一丝不易觉察的埋怨。因而,记 住了,以后再没犯过这样的毛病。我想?说的是,伯母家在我心里的位置。也?是这个缘故,永祥虽然是堂弟,但自?小与我关系最亲,甚至比亲弟还亲——?这样说,尕魁可能会不高兴,毕竟他是?亲弟,可事实如此。
伯母今年 80?岁,和我父亲同岁,父?亲已经走了三四年了——伯父走了已经有?20?年了。伯母现在是族内同辈女性中岁?数最大的。伯母一儿一女,还有孙子、孙?女、外孙和外孙女,可临了,自己动不了?的时候,身边却一个人也没有。
这使我想起以前的事。伯母只有?一?个?儿?子,?永?祥,?乳?名?子?良,?昵?称?尕 良,自小学习成绩一直非常好,只是?读到初中毕业,连高中都没能上。那?时,?我已经上大学,经常写信给尕良,?让?他务?必继?续学?业,也?写信?劝伯?父伯?母,?如果尕良不继续上学,?太可惜了。
可伯父写信给我,都走了,家里就没?人?了。?言?外之?意是?担心?老了?身边?没人?照顾。可从现在的情形看,?书没念成,?身?边?也?没?人。?当?然,?这?些?话,?我?不?敢 在伯母和尕良面前说。?既然于事无补,?就再不必惹他们生气。
伯母的晚饭算是吃过了,可下一顿?谁来操心呢?晚上,我出去时,看到伯?母家来人了,我看到侄子福山在门前转?悠,应该是弟媳、侄媳和小孙子都回来?了。这样,伯母第二天的早饭就有着落?了。我知道,第二天,侄媳肯定得回城?里上班了,侄子就得开车送她。孩子还小,?天也冷了,放在山村老家,她一定会放?心不下。这样,弟媳也得一起回城,去?照看她孙子。伯母又剩一个人了。
通常,我离开之前都会去跟伯母告别,?可这次我没敢去。想来,伯母已经跟他们?说起我了,也一定会提到那一碗清水面。?我去了,弟媳一定会就此说点什么,可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会尴尬。
第二天一早,看他们还在家,我就?直接离开了。一路上,我都在想,他们?什么时候离开。之后,伯母一个人又怎?么挨过一天又一天?
这样的日子每一天都很难熬。
时间过得也很慢,天黑得慢,亮得?也慢。
这一天的日记上没有日期 虫子宾馆这是朋友圈一条微信上的图片,田?野上有一座微型小木屋,门前挂着一块?小木牌,上书?:昆虫旅社。这是一个诗?人的微信,我留言 :这也是一首诗。他?回复?:是的,多好啊。
也许是受了这张图片的启示,因为?新建房屋的东头增加了一个卫生间,房?屋整体面积也有所增加,这样不仅卫生?间部分便凸出在原来的大门外面了,靠?卫生间的一间屋子的一头也露在门外面 了。我原本想就让它在院墙外面的,门?是开在里面的,它凸出去一点无妨。
福来说,那样不好看,得把大门往?外移。这样大门另一侧的院墙也得拆了,?往外移,让庭院整体向东扩上一米左右,?至少要让院墙与卫生间里侧的大墙成一 条直线。大门立起来后的一天,他让人?把大门另一侧的院墙给拆了,重新砌了?一面墙,这样,被拆除的墙根与新砌的?院墙中间就有了一长溜空地。
而在多年以前,我曾在庭院东南两?面院墻的里侧种有爬山虎,也叫地锦,?经过多年生长,已经爬满院墙。这是一?种藤类植物,枝蔓上长着五角形的大叶?子,夏天是满墙翠绿,而到了秋天,却是一片金黄,后又一片紫红,赏心悦目。?这可以说是整个庭院的点睛之笔,我喜?欢得不得了,私下也甚为得意。
可是东面院墙拆除之后,那满墙的?爬山虎都无处倚身,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一片零乱。好几次,我盯着那一堆?枝蔓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从老墙根儿往新墙顶上搭一道?藤架,尔后,把那些枝蔓又小心地搭到?藤架上。这样不仅可以保住这些植物,?还可以让它更好地生长。以前,那些绿?藤是自己顺着院墙往上爬的,因为没有?斜度,得直直地往上爬,一些挨不到墙?面的枝蔓容易往下掉。现在有了一面有?斜度的藤架,再也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我费了大半天工夫用木头和铁丝搭 好了藤架,也把所有还连着根的枝蔓都?搭到了架子上。于是,藤架下面的墙根?儿里就有了一片回廊一样的空间。一天?雨后,我发现那里有很多蚯蚓。那时爬?山虎的叶子还没出来,心想,等叶子都?长出来之后,还会有更多的虫子生活在?这里,除了蚯蚓,还会有蜘蛛、蚂蚁和?各种昆虫。
于是,我给这个地方也取了一个名?字 :虫子宾馆。一次,女儿回去时,我?指着那个地方对她说 :“我给你建了一座?虫子宾馆,以后你可以坐在自己家里观
察各类虫子了。”?我打算用一小块木板做一个牌匾,挂在那回廊的入口处,上面就写?:虫子?宾馆。
10 月 6?日又记
我在想,对老榆木上留下精美图案?的那些虫子来说,时间又意味着什么呢??它们会不会也感到时间过得很慢,也許?不会吧——时间过得越久,它们可以排?出更多的虫卵,在更多的老木头上留下?更多的虫纹,等待人们去发现和琢磨。?当然,这是我的想法。
其实,一只虫子根本不会在乎是否?有人类会发现它们留下的那些虫纹。也?许对它们,那并非精神创造,而只是一?种生存本能的体现。也许就是一种繁衍?的方式,并由此谱写属于它们的生命史。?如果人类或其他生命从未发现,它们的?历史也不会因此终止。恰恰相反,因为?被发现了,它们生命的轨迹却极有可能?因此而改变。
比如,我从那几根老榆木上清理掉?的那些碎屑里,说不定有很多是鲜活的?虫卵乃至生命。你用人类的肉眼无法分?辨,于是,用一块沾了水的毛巾,只几?下便洗劫一空。每一下,对它们,也许可形容为横扫千军。你能说,这对它们?生命的历史没有影响乃至改变吗?至少?对很多虫卵来说,这一下,便决定它们?再也不可能生长成一只虫子了。
于是,我还想,如果那些虫子也记?日记或笔记,它们会怎样记述 2019?年夏 天发生的这一幕呢?这一想,令我毛骨?悚然。因为我一时的心血来潮,也许让?万千生命遭受灭顶之灾。会不会万劫不?复,我不知道,但一定有万千生命的历?史因我而突然终止,再也没有未来。
而我还在写这样的文字——某种意?义上说,我也像一只虫子,这些文字也?无异于那些虫纹。如果有一双手,也用?一块毛巾,沾点清水,将我从这星球上?突然抹去,这些记录对我还有意义吗??对此,我自己都持怀疑态度。接下来的?问题更令人深思?:如果对你没有意义,?那么,它会对谁有意义呢?
是的,我几乎能感觉到,这样的追问?已经是哲学层面的问题。可是虫子们会在?乎人类的哲学思想吗?我想不会——肯定?不会。也许这正是我为什么要与这些虫?子合著这部书的缘起,因为正是它们创?造了那些精美绝伦的虫纹。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这部书还有一点阅读价值的?话,其价值均归功于虫子——如果罪孽?深重,其罪又全在我。
转念一想,这些字词还不如虫?纹, 虫纹是虫子生命的轨迹,而这些字词在?我,也许正好相反——是它们在啃噬我,?而非我在啃噬它们。如果这些字词是一?群虫子,我就是一根让它们爬在上面啃?噬的木头——甚至也不是老果木、老榆?木那样的硬木头,而只是一根柳木或杨?木。有所不同的是,我自己绞尽脑汁把?一群群字词召唤过来啃咬我,让字词在?我身上留下它们的痕迹。如果这痕迹也?有某种意义,那也不是我的意义,而是?字词本身存在的意义。其中每一个字、?每一个词语,甚至每一个标点,其存在?的意义都在我之上。时间意义上,它们?的存在无疑也超越了每一个生命。
10月?17日
妹妹在电话里告诉伯母去世的消息 时,我愣了一下。
怎么会?呢??10?天前才见过?她。当?时,她还说,早应该死了,可就是死不了。?这话,伯母已经说了有三四年了。心想,?死并没那么容易,也就没当一回事。有?时候,我也会直接告诉她,一个人什么?时候走,自己说了不算,不到时候,想?走也是走不了的。
伯母离开这个世界的这天早上,我才将 10?天前手写的日记打成了电子版。?一直到中午才打完。可以说,那一上午?我都在想伯母的事。
那是 10 月 16?日。当天下午,我所?在青海日报社举行创刊 70 年职工文艺演?出,每个部门都有节目,我所在总编室?也不例外。我一参加工作就在这里,工?龄已超过 33 年,可谓是老同志了。原本?这样的场合可以没有我,但是部门领导还是?希望我在节目中扮演一老编辑。听着像个重?要角色,实际上就是一个“道具”——不过,?是一个能自行移动的“道具”罢了,省?去了让人搬来搬去的麻烦。
考虑到,我在报社工作一辈子,70?年大庆应该是个不可重复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一辈子只有一次——其实,一?个人一生中的所有日子都只有一次。不?会有第二次。突然想起广西作家东西在?井冈山的一次聚会上即兴朗诵的一首诗,?诗题就是《只有一次》,依稀记得?:爱只?有一?次,恨也只有一次?;生只有一?次, 死也只有一次。最后的一句记得清晰?: 一次就够了。朗诵当晚,那张写着诗的?纸被宁夏作家郭文斌先生抢走,说好诗,?他要在自己主持的《黄河文学》上发。
我也就痛快地答应演一个活“道具”,?为这样一个日子,当一次“道具”也是?有意义的。每次一想到,自己一辈子最美好的生命时光都献给了一张报纸或一 张纸,都撂在一栋樓里了,或都扔进废?纸堆里了,总感觉很悲壮。为此我还专?门写过一篇文章,标题就是《一幢楼里?的文字人生》。
以前,每天新印出来的报纸看完了?都舍不得扔,堆着,堆到无处可堆的时?候,收废纸的人就会如期而至。在所有?废纸里,新闻纸的价格最高。三五个月?的废报纸可换回几十块钱,部门凑在一?起可买点公用的小东西。后来,除了有?重大消息,我自己都不看报纸了。每天?的报纸就那么堆着,过一段时间,我都?叫保洁人员直接抱走。虽然,对报纸的?感情依旧,却不像以前那样急切地等着?报纸看,好像看了一辈子,已经无需再?看了。
因为要求,演出时手机要调至静音?状态,妹妹第一次打电话时,我并未发现。?发现未接电话,是总编室的节目演完以?后的事。接下来的时间,准备坐在台下?看看别的部门的节目。从台上回到座位,?我抽空看了一眼手机,看到了几个未接?电话,其中一个是妹妹打来的。我也未?急着回电话。只是回了一条短信,三个字:?阿门了?过一会儿看时,妹妹回复?:“大?妈去世了”——我们管伯母叫大妈。
这才急急离开座位,到外面给妹妹打电话,可她的电话一直占线,一直占线,?打不进去。我在党校礼堂外的台阶上急?得转圈儿。电话终于接通了,妹妹将刚?才短信里的几个字又亲口说了一遍。一?时,脑子里有点乱,我又在那台阶上转?了几圈,而后才意识到,应该赶紧回去。?于是,再次回到座位,给部门领导说了?一声,背着包就离开了。我从一次庆典?奔赴一个亲人的葬礼!
那时,已经下午?4 点多了。晚上?8?点, 我已回到老家。伯母已经入殓。
明天已经是第三天了,伯母下午出?殡。大后天出丧,入坟。归去。归于土。
我在世上,再无伯母。
2020 年 1 月 22?日 晴
明天是伯母的百天忌日,她走了已?经 100?天了。
原本打算明后天再回来的,年三十?上个坟。春节也没打算在老家过,一来,?因为伯母刚刚过世,今年家族里也不过?年。二来,现在父母亲都不在了,我要?在老家过年,几个妹妹又得为我操心,?担心我的饮食起居。不回去,她们也可?安心地过年了。
我是昨天夜里回来?的,正好福来?去西宁,问我今年回不回老家,我说回去也是上个坟,完了就回来,不在老家?过年?了。后?来,想起伯母的百天该到?了,但不确定是哪一天,那得一天一天?数。便给尕良的儿子、我侄子福山打电?话,问他阿奶的百天是哪天?他说是腊?月二十九,也就是明天。
因为总有一些琐?事,伯母过七?七, 我只回来过一次,有几个七,我都不在?西宁。百天是个大日子,一定得回去一?下,明天是腊月二十九,正好上个坟,?年三十就再不上了。这才跟福来一起回?来了。下午我有点事,他也有点事要办,?完了,在家吃了一口饭,出西宁时,快?晚上 9 点了,一路没停,赶到家时,已是夜里 11?点多了。让福来直接回去了,?一个人进屋生着火,又喝了一口茶,睡?下时,已过子时。
早上就醒得晚,起得也迟,反正今?天一天也没什么事,还想因为到家时太?晚了,应该没人知道我回来了,醒来之?后又躺了一会儿。这时,尕良打来电话,?说早饭熟了,起来吃早饭。说了声好,?赶紧起床,洗把脸去伯母家吃早饭。进?去后,尕良才说,是他妻子说,我可能?回来了。夜里家里有灯光。
是啊,灯光。我睡觉时,还有意留?了一盏灯一直亮着。很多时候,我都会?留一盏灯一直亮着,不是让别人知道我回家了,而是觉得有一盏灯亮着,说明?家里有人。如果父母从另一个世界看见,?就知道我回家了,就会高兴。我喜欢他?们高兴的样子。他们活着的时候,一直?盼着我早点回家——从我离开家的那一?天一直盼着,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盼望。 现在我回来了,他们却都不在了。
现在,伯母也不在了,我父亲这一?辈人里,老人就剩我亲叔了。
这一天,族里的几个弟媳妇都在尕?良家里帮着准备第二天给念经的僧人和 来祭奠的亲戚们吃的东西,主要是包很?多包子,煮很多肉,这个简单实惠,明?天再临时炒点菜,就行了。
一上午,我也在那里坐着,跟提前?来祭奠的几个亲戚说话。
下午,没事,就回自家门前看我重?新找出来的那些虫蚀老榆木。记得我前?面已经说过,一开始翻出来的那几根很?好看的老榆木都让我一个妹夫当柴火全 给烧了。我把他好好说了一顿,门前堆?着那么多烂木头不烧,偏偏要烧掉我精?心挑选的那几根老榆木,是不是成心的??他呵呵笑着说,你那样的老榆木我们那?个地方多的是,路边就有,什么时候给?你拉一车过来。
他说的也许是真的,我也就看上那些?虫纹了,要不,我要那些烂木头何用?在别人眼里,那就是一堆垃圾,可不就是随?处乱扔的东西。但是,直到现在,别说一?车老榆木,我连一根半截也没见着。
就更担心我新找的那一堆老榆木。?那还是在我的催促监督之下,我那个妹?夫从屋后几大堆烂木头里一截一截给翻 腾出来的。每找到半截,他就从台子底?下递上来,我再抬到门前一棵松树下放?着,没敢去皮,好让虫子继续啃咬,以?完善它们用生命进行的创造。虽然都没?有最初我拣出来的那几根老榆木好,但?也算不错,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有直?有曲。有几截还是树冠枝杈部分,造型?奇特,如果上面再布满虫纹,完全可当?艺术品摆件。
可是,门前的那些老榆木都不见了,?半截都不剩。想必是我弟弟、弟媳拿去?当烧柴烧了,便有点生气。不是我舍不?得一堆烂木头,而是房前屋后有的是烂?木头,大木头也不少,当烧柴烧几年也?烧不完。我生气的是,他们跟我那妹夫?一样偏偏要烧掉我特意拣出来的那些老 榆木。
毕竟是亲?弟,得留点情?面,我没?好意思去问这事儿。正在那瞎转悠,看?到屋后的那几堆烂木头还在那儿堆着,?心?想,说不定里面还能找到一些老榆?木,便去仔细寻找,果然,里面还有一些。一会儿工夫,我又翻出来长短不一?的七八截老榆木。上次,跟妹夫也是从?这些烂木头堆里找的,他说都找出来了,?再一截儿也没有了。显然,他是在糊弄我。?也好,他要不糊弄,全找出来了,这下?不全给烧了。
正在這时,见侄子从他家里出?来, 他也看到了我。我叫了一声,他就到我?跟前了。我说,你阿嘉(父亲)阿妈把?我要用的那一堆老榆木疙瘩都拿去烧了,?你看这么多烧柴,他们为什么偏偏要烧?那些老榆木呢?侄子脸红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说明的确是弟?弟、弟媳干的,?我没冤枉他们。
就让侄子帮忙,把刚找出来的那?些?木头?再从?台子?下面?递给?我,这?次我?多了个心眼儿,没敢放在门前,而是?直?接扛?到家?里,放?在靠?门口?花园?的角?上,后?来?还特?意给?几个?妹妹?交代?了一?声,别烧掉。
过了一会儿,侄子抱着一根木头来?了,说是楸子木(海棠木),上面也有我?说的那种虫纹,就给拿来了。一看,果?然有。虽然,不像老榆木上的虫纹那样?深刻清晰,但整个树干的确布满了虫纹。?因为木质更加坚硬也放了很长时间的缘 故,楸子木上的虫纹比榆木虫纹也更加?圆润。
楸子木上有虫纹,我以前也是知道?的。几年前,我在一根楸子木上看到虫?纹。说来也纯属偶然,一次回家,一棵?楸子树的一根树枝断了,吊在那里,看?着扎眼,就拽下来。看着曲里拐弯的造型,?觉得好玩儿,剥了皮,立在那儿仔细打量,?就看到了一片很大也很清晰的虫纹。
奇特的枝干造型加上好看的虫纹,?就那么立在那儿像是个物件,便一直保?存着,心想什么时候要用它做一盏灯,?放一基座,立于书桌旁,夜深人静时,?坐在灯下翻翻书,写写字,不时地瞥一?眼虫纹,将别有一番意境和滋味儿。
可这根楸子木也不见了,找了好几?次也没找到。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楸?子木上的虫纹。楸子木也不难找到,去?年收拾门前的台子时,还砍伐了几棵半?死不活的楸子树,有几根大点的树干造?型也不错,记得,当时我还特意拣出来?立在砌好的台子下面了,应该还在。跑?去看时,也不见了踪影。
乡里人的生活就这点习性不好,只?要是放在大门外面的东西,哪怕是一泡?牛粪,也有可能不翼而飞,不知去向。?也没什么用,却总有那么些人——也就?是极少数人或者个别人见到别人家门前 的东西,也不管有用没用,总喜欢拿回?自己家里。
我说的乡里人是指生活在农村的人,?这是一个长期受小农意识影响的特殊群 体,贪图点小便宜,甚至经常做点损人?不利己甚至既不损人也不利己的傻事,?是其一鲜明特征,堪称一大陋习。
这样的事,城里不会发生,因为城?里人的东西只能放在家里,出了家门,?没地方可乱放自家东西。牧区也不会发?生,牧人不喜欢把别人家门口的东西拿?回自己家里,哪怕那东西原本就没主儿,?也不会这样做。他们相信,不属于你的?东西拿回去之后,说不定哪一天你还得?送回原处。听老人们说,以前此地也很?少发生这种事情。我小时候,这种事情?也好像少见。
现在的乡里却会经常发生,已经见?怪不怪了——要是不发生这样的事儿,?他们才会觉得奇怪。也许拿回去之后,?也一直扔在那儿,有时候甚至会觉得碍?事,但他们依然会这样做。觉得只要把?它拿回家了,才可放心地继续生活。否则,?他们不定在什么时候还会突然想起这事 儿,会一直惦记着,过得就不踏实。
2020 年 1 月 23?日 晴
今天是年三十,每年此日都要赶回?老家去上坟的。因为伯母百天祭日,昨天就去上过坟了。今晚,上坟的队伍里?没有我。
昨天有好几家都请去诵经,寺上?的?僧人?到下?午才?来。原?本早?早上?完墳?回西宁的,?只好往后推。?上完坟回来,?晚饭已经好了,吃了一碗臊子面,才?往西宁走。福来送我回来的,他说反?正他也得去趟县城,把我放下再回去,?也不耽误事。
回到西宁?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他再回到县城,把一些事处理完,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他把我放在路边就回去?了。到家之后,我给他发了个微信,叮?嘱路上走慢点,到家之后记着告诉一声。?有点累,我睡得早一点。他可能没留意,?一直到第二天也没有消息。
因为伯母刚刚去世的缘故,我在西?宁的家里也没打算过年。一天都在写三?江源国家公园的书稿。晚饭后出去走路,?看到城里的灯都亮着,可能是年三十的?缘故,一些地方的灯光比平时还要亮。?我拍了一些灯,高架桥上的一排灯照出?来正好排成一溜,数了数,又正好七盏。?这是个吉祥的数字,我老家佛堂里的灯?也是这个数。便发了一条微信,画面上?都是灯,都是光明,以此为亲友送去新?春的祝福。
回来又接着写稿子,因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袭来,武汉告急,已经死?了不少人。我没看春晚。一晚上都有阵?阵爆竹声传入耳中,显然,这满城的人?还是在庆祝新春佳节的到来。而此时,?武汉正在遭受天大的灾难,已经封城了,?有 900?万人关在城里不能动弹,生死难料。?于是,对这城市的麻木心怀厌恶,甚至?痛恨。心情也很糟。
睡觉时,已经大年初一凌晨了。
2020 年 1月?24日 晴
一天我都没有出去。继续写三江源。 写累了。读法布尔的《昆虫记》(王光 译文)。此书,我至少买过两种译本,?当然都是节译本,《昆虫记》(或名《昆?虫学回忆录》)原著有?10 卷,我们所读?到的汉译本皆为节译。第一次听到法布?尔这个名字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是在?北京前门的一个大礼堂里。
那天,我去听顾城的诗歌讲座,他?讲到了意大利诗人夸西莫多,也讲到了?法布尔的《昆虫记》,说这两个人对他的?诗歌创作影响最深。从那之后,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地读这本书,一开始是纯文?学意义上的阅读,后来不仅作为文学,?也当昆虫学作品来读,最后则只当自然?笔记来读。
一开始读法布尔,是受了顾城的诱?导,后来我几乎不读顾城的诗,一见他?名字,我就会想起一把斧子。“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是顾城的名句,他却没有找到光明,从?黑暗走向黑暗。不过,我还读法布尔。?一本小册子,读了半辈子,还没有完全?读进去,可见我读书之习性,总是浅尝?辄止。
今天读的是《结串而行的松毛虫》,?倒像是读进去了。这是这本书中篇幅最?长的文字,在我看来,可能也是法布尔?最精彩的文字。
我喜欢这样的文字 :不言而喻,在这类大规模编队活?动中,引路绳是不容忽略的东西,它?此时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不可或缺。?全体成员都把自己吐丝器的产品贡献?给?它,?这?仿佛?成了?一条?只要?前进?就必?须?遵守?的成?规。没?有哪?只毛?虫向?前迈?出?一步?时,不?把挂?在口?中的?丝线?安放?在路上。
如果串连虫队有了一定长度,丝?带?就会?变粗,?正好?便于?毛蟲?们摸?找到?它。有一点应该注意到:行进中的毛虫,?从?来不?会调?头返?身,它?们绝?对想?不到?在?自己?的细?绳索?上,做?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为能按来路返回,它们必须先吐出一?条迂回到来路上去的丝带。迂回路线的曲?折程度和回转弯度,都是由队长一时一己?之情绪决定的。正因为如此,虫队时而摸?索,时而游移,有时甚至一筹莫展,结果?害得整群毛虫都在家外过夜……
如此细致入微的观察和生动描述,?自法布尔之后,似乎已无人能做到了。
晚上又出去走路,发现城里的很多?彩灯和霓虹灯都灭了。当然,与新冠疫?情有关。于是,又对这座城市生出些感?动来。
古岳 又名野鹰,本?名胡永科,藏?族,高级记?者,中国作协?会员,?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青海省高端创新人?才“?千人计?划”杰出人?才。?已出版作?品《谁为人类忏?悔》《?写给三江?源的情书》《黑色圆舞曲》《玉?树生?死书》《生灵密码》《坐在菩?提树下听雨》《巴颜?喀拉的众生》等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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