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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留车行处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海湖 热度: 14523
王莉

  

母亲把一小沓钱缝在我内衣口袋时,我知道她要走?了。我不敢张口问,我怕她一说“是”,我眼泪就会落下来。

我打来洗脚水,和母亲洗了脚,一起钻进被窝。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睡在一起。那年我读初二,14 岁。

9?点半,宿舍熄灯了,还有同学在讲小话。我和母?亲平躺在一米二的小床上,身体挨得很紧。我们各自想?着心事,谁也没说话。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母亲要走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那个家,是养不活人的,是留不住人的。

我的父亲,是个吃嘴撩脚后跟的浪子。是的,浪子。?我这样说他,一点也不为过。也许母亲当初爱上的,就?是他那浪子形象。连我外婆都说了,“我四个姑爷,就?数硝厂河边那个长得最好,皮肤最白”。他常年白衬衣,?白夹克,白裤子。据说年轻时候穿翻毛皮鞋,还要在鞋后跟上钉个马掌,走起路来“噌噌”作响,?威风八面。在我们那个相对落后的小山?村,即使三四十年后的今天,好多人还?在穿自制布鞋。真是应了那句话 : 玩不尽?的格,造不尽的孽。他的人生只有四个?字 : 吃喝玩乐。除了吃喝,除了玩乐,他?在这世间就没有别的责任。

  小时?候,母亲经常跟我哭?诉,说?父亲不顾家,她生了我后,几个月见不?到父亲一面。她背着我,田间地头干农?活。背苞谷洋芋时,背柴背草时,就拿?背带把我勒在胸前,双手搂着,经常因?为看不清路而摔跤。没有糠喂猪,她天?天背着我去蚕豆地里拔酸浆草,拔荠荠?菜,去地埂边扯酸葫芦叶。回家细细剁,?慢慢煮,再撒点盐,猪吃得“砰砰”响。?猪草的浆汁沾染在她手上,她的十指常?年呈黑绿色。她双手皴裂,每条裂缝都?冒着细小的血珠子。结成痂,手上布满?一个个细小的黑点。十月里,母亲五指?一拃,喜上眉梢。猪架子长足了,有五?拃长了。接下来喂点苞谷面催催,该长?肉了。年底宰宰,省着点吃,下一年勉?强能混过去了。

  冬月里,父亲终于回来了,母亲很?高兴。没想到第二天,趁母亲出门做活时,?他偷偷把猪卖掉,拿着钱跑了。母亲哭?了。不止一次两次。她知道自己踏进火坑里了。她娘家的人劝她赶紧走,趁年轻。?她也想过离开,最终舍不得丢下我。

  有了弟弟妹妹后,父亲出门的日子?少了。据说他那些“弟兄”大多数成家了,?没了玩伴,他也只得撅在家里。他基本?不干农活,热天怕热,冷天怕冷。一年?四季,白天黑夜,他都在睡觉。母亲一?咒骂,他就动手。特别是喝酒之后。

  一个冬天的晚上,我们一家围坐在?火塘边烤火。父亲晚饭时喝了一碗酒,?脸红通通的。他眯着眼睛抽叶子烟,不?时磕磕烟灰,往灰堆里吐口水。柴火烧?得很旺,火苗忽闪忽闪的,像在舔他的?脸。母亲拿他打的土灶开了个玩笑,他?一下子发怒了。他像猎豹一样猛扑过去,?揪住母亲就打。我们都吓坏了,大哭着?去拉他,他反手把我们推倒在地。混亂?中,母亲做给弟弟的新鞋子掉了一只,?被他踢进火里,烧着了。弟弟大哭着拿?火钳夹,夹出来时早烧坏了。我跑到门口,?大声喊我小爸(叔叔),边喊边哭。离得?近,小爸两三分钟就到了。他拦腰一抱,?紧紧勒住父亲。我趁机拉起母亲和弟弟,?躲到门口窖红薯的洞里。洞小,勉强够?我们三人容身。我们哆嗦着,抱着彼此?落泪。

  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我们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

开年后,舅舅来接母亲去过元宵节。?我和弟弟也跟着去了。外婆家离得远,?我们翻了好几座山,从天亮走到天黑。?过完节,母亲把我留在外婆家,背着弟?弟回去了。才过了三四天,我就待不住了。?我每天坐在外婆家门口的垴包上,看着?沈家垭口那条白白的小路,等着母亲来?接我。路上出现一个人影,我就一直目随,?却一次次失望。

外婆本来要留我住个把月的,见我?不开心,街天请人带了口信给母亲。

第二场街天,母亲来了。她问我怎?么不多在外婆家玩几天,一年才来次把,?路又难走。我低着头小声说?:“我不在家,?我怕爸爸打你。”母亲心疼地搂着我,哭?了。我也哭了。

那年我五岁。

我七八岁时,父亲又出门了。他的?一?个“弟兄”说?了,烧窝元苦钱得很。?他们一起去了四川。

去了快半年,还没有一丝音讯。我?们娘儿四个粮食吃完了,地里的庄稼还?不成熟。我们天天盼啊,盼啊,盼着他?能寄来一文半毛钱,我们好买点苞谷洋?芋。他却连信都没寄来一封。实在没吃?的了,母亲找出半袋干蚕豆,这是家里?唯一的粮食了。她淘洗干净,晾干,在?石磨里磨成面,筛去皮,蒸饭给我们吃。

  

蚕豆面蒸的饭黑黑的、涩涩的,一点也?不好吃。我还是呼噜噜吃了一大碗。

端午节前一夜,下了一场暴雨,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天亮雨停时,人们惊?呆了,人人眼睛血红。硝厂河涨水了。?洪水漫过河堤,冲进地里,已经出天花?戴红帽的苞谷,影子都没了。放眼望去,?百亩良田成一片汪洋,巨浪翻滚。

弟弟揪着母亲衣角,妹妹抱着母亲?大腿,睁大惊恐的眼睛。我站在母亲旁边,?不知所措。人们都聚到我家背后的垴包?上,站的站,蹲的蹲,谁也不说话。所?有眼睛都盯着奔涌的洪流,无声地绝望。

田里的豆子已抽条,有的豆角已有?三四寸长,母亲舍不得扯来煮,想等它?们再长几天。这下全没了。她的最后一?丝指望也没了。母亲的脸上了一层灰,?一下子老了十岁。

第二天,母亲把弟弟妹妹交代给我,?自己去梁山借粮食了。

锅里还有一小点蚕豆面蒸的饭,我?热了一下,带着弟弟妹妹吃了。我们都?没吃饱,可是家里再也找不出第二样可?以吃的东西了。中午,我们都饿得不行了,?就走到家背后的垴包上,看着牛水塘和?白沙坪的路。母亲只可能从这两条路回?来。我们望啊,等啊,老看不到母亲的?身影。等着等着,弟弟趴在我腿上睡着了,睡梦中还吧嗒着嘴。

  洪水已经退去,田里还淤积着深深?的稀泥,苞谷秆全躺倒在淤泥里。男人?们卷起裤脚,下自家田里捞豆子。虽然?还没豆米,也可以煮吃了。我也想去捞,?可我没那个胆子。

  女人们把敷着稀泥的豆子端到小沟边 清洗,不时有豆子被溪水冲走,她们也懒?得去追。一季的豆子都在盆里了,一时也?吃不了。她们回去后,我和弟弟妹妹就去?小溪边,捡那些冲到下游的,还有那些被?扔的半截豆条,拿回家煮了吃。

  天擦黑时,母亲终于回来了,她背?着一扁箩苞谷籽,一口袋洋芋,一路小?跑。她的头发都被汗水湿透了。箩一着地,?她就吩咐我赶紧生火,“可怜我的儿,你?们肚子怕都饿扁了。先烧两个洋芋吃吃。”?她说着就去门口抱柴。

  我看她火急火燎的,赶紧拉住?她, 说?:“妈,我们不饿,我们吃过豆子了。?还有点,您也尝尝,挺甜的。”我知道,?母亲也饿了一天了。

  当母亲听说我们去捡人家扔掉的豆 条来煮吃时,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父亲还是没有消息。他出门快一年?了。村子里开始有各种说法,有人说他?去景洪招亲了,有人说他在大黑山被人?杀?了。这些传?言,都是母亲对我说的。

我不知道她心里什么想法。她巴不得自?己長出三头六臂,把那些山茅野菜全抓?回家,不饿着她的三个崽子。

  不知是太劳累,还是其他原因,母?亲便血了。她也是没说话处,老把我当?成大人。一天早上,她忧心忡忡对我说 :?“听说大肠下血,人就活不长了。”我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 : 她要是没了,我们三?个就成孤儿了,都得饿死。我从小到大?都不懂得安慰人,当时我好像什么话也?没说。我的一颗心却悬到了半空中,各?种可怕的念头困扰着我。我开始关注母?亲的一举一动。每次她上完厕所,我就?赶紧问她还有没有便血。上天眷顾,没?钱打针吃药的情况下,半个多月后,她?居然好了。

父亲还是回来了。

那天赵家的牛滚崖了,母亲赊了两?斤牛肉回来煮着。我们几个月没见油荤?了,围坐在火塘边,看砂锅噗噗吹气。

父亲穿一身白,昂首阔步走了进来。?像个高贵的客人。像驮着唐僧的白马。?他长胖了,皮肤更白了。他左手拎只烟筒,?右手提一袋圆轱辘,我们后来才知道那?叫象棋。

我们姐弟三人看着他,像看陌生人。?他自己拎个板凳坐下了。母亲在做针线,?她没看他,一直低着头。半天,才落下两行眼泪。也不知是哭他终于回来了,?还是哭他怎么还活着。

一问一答间,我听明白了。他出去?这么久,没带回一分钱,没给我们带回?半点粑粑果果。他说他到迤车就没车费?钱了,走着回来的。迤车就是我外婆家?那个镇。不远不近。他要是说他从四川?走回来的,我们心里是不是会好受点?

年复一年。吵吵嚷嚷中,打打闹闹间, 我们姐弟长大了,都住校了。母亲要走了。

我知道,母亲一直在等这一天。

宿舍里已经鼾声四起,还有人讲着?梦话。我还没睡着。我知道母亲也没睡着。?我很想拉拉她的手,又不敢。我不想让?她知道我还没睡着,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她要走,就走吧。我都拖累她十几年了。

上车前,母亲一直拉着我的手,说?要好好学习,说要保重身体,说钱要省?着用……我极力笑着,说好。说好的。?说我知道了,您放心吧。客车司机不耐?烦地催促 :“动作快点嘛,就等你一个人?了。”母亲还拉着我的手,说千万不要谈?恋爱,一定要好好念书,说她每月会给?我寄生活费。

母亲刚上车,车门“嘭”一声关上了。?客车喷出一团黑烟,转个弯,消失在街?角。我转身就跑,一口气跑到教学楼四楼。?我相信站得高,看得远。小客车朝昆明?方向摇晃着,消失在弯道上。只留下滚?滚黄尘,静静飘落。“妈!”我在心里唤?了一声,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王?莉?8?0?后,?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会泽县?作家协?会?理事。?主要从事小说、散?文创作,在《?边疆文学》《?壹读》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十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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