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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辈子我丢失过的亲人(外一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海湖 热度: 14554
雍措

  

我常常在梦里梦到我没见过面的几个亲人。 我不知道他们是我的亲人。在梦里,他们一再让我相信他们,他们说生活在梦里的人不会骗人,况且他们?来到世上,有的刚出生就死了,有的活到三岁就死了,?还有的虽然活到七八岁,但在世上的日子一直是個傻子,?一个傻子连自己都没活明白,怎么明白骗人的事情。

我不相信他们。我告诉他们我没那么多亲人。他们 三个并排站在我的梦里,让我仔细看他们。第一个让我?看她的眼睛,第二个让我看他手上的痣,第三个让我看?她脚上的大螺丝拐。我慢慢走向他们,我看那双深凹下?去的眼睛,我用手去摸那颗大痣,我俯下身子去看那人?脚上鼓起来的大螺丝拐。我去做那一切的时候,他们三?个站在原地等着我,他们迫切地想向我证明,他们是我?丢失多年的亲人。

看完那三个人,我回到刚才自己站?着的地方。我生气地告诉他们,别用这?样的小把戏在梦里戏弄我。梦里我也认?识我的亲人。说这句话时,我脸上的肌?肉在跳,心里发慌,我知道自己在撒谎。?那双我近距离看过的眼睛,那颗大大的?黑痣,那个脚上鼓起的螺丝拐,都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它们分散长在我的阿爸、?阿?妈、阿姐身?上,唯独我什么也没有。?在那一刻,我突然很抵触那三个说是我?亲人的人。

我依然骂他们是骗子。我边骂边愤?怒地看着这三个人。我从他们失落的表?情中看见了他们的难过。他们告诉我,?他们是走了很多路、翻了很多座山、十?多天没睡一场好觉才赶到这里来见我的。?他们说在一场梦里,想见自己前世的亲?人他们要用很大的力气费很多心思才能 相?遇。他们还?说,今天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怪我,因为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不认识他们,但他们让我相信我还有三?个亲人活在另外的一个地方,时时牵挂?着我。其中一个还说,他真想好好活到?世上去,好好和我再做一次亲人。

我不理他们。我心里恐惧自己没有?和他们一样长有相同的东西。我看见他?们悲伤地离开,他们说如果有机会,还?会相约来梦里看我,不过那样的次数会很有限。梦里亲人的相会远比现实生活?中亲人的相会难得多。梦隔着两个天地。 后来我又在梦里见过他们几面。我?在梦里依然没有承认过他们是我的亲人。

他们每一次都是在悲伤沮丧中走,我看?见他们的走是向四面八方的走,这点让?我相信,他们来梦里见我一面是真的不?容易。我知道自己在说谎,其实我早就?认出了他们,那双凹陷下去的眼睛分明?就是阿妈的眼睛,那有痣的手分明就是?阿爸的手,那脚上突出的螺丝拐分明就?是阿姐的螺丝拐,只是阿姐平时把那突?出的螺丝拐藏着,她嫌弃那个难看的骨?头长在自己身体里。

在一个很黑的晚上,阿爸和阿姐都?下地干活去了。我和阿妈坐在铺满月光?的院子里,我问阿妈我还有没有亲人。?阿妈先是一愣,后否认了。阿妈问我为?什么会想起问这样的话。我说梦里有三?个人来找过我,他们说是我的亲人。我?说完这句话,阿妈手里拿着的一团羊毛?线掉在了地上。月光铺满阿妈苍白的脸。?我看见阿妈的嘴在惨白的月光下打着战。?我帮阿妈捡起掉在地上的羊毛线,我们?静静地坐在一地月光中等待阿爸和阿姐 回来。

那一夜,阿爸丢失在一片月光中再?没有回来。那一夜,我和阿妈在一地月光中等回来的只有阿爸不会再回来的消 息。阿妈在月光下默默地掉着泪,她让?阿姐带着我去睡觉,自己一人在月光里?坐了一夜。我躺在床上,久久地望着木?窗外的月光,我在想那一夜阿妈是怎么?在月光下度过的,那一夜她对阿爸的某?些东西是不是也在丢失。

  第二天起床,我看见阿妈硬硬地坐?在原来的地方,昨晚薄薄的月光还没有?完全从她身上褪去。阿妈的脸色变得像?月光一样清淡。我叫坐在那里的阿妈,?阿妈看看我,不答应我,只说该下地干?活了。她去墙角找钉耙,怎么也找不着,?阿妈要找的钉耙已被阿爸扛走了。阿妈?另外找了一个快坏掉的旧钉耙下地,从?那天开始,无论阿妈走到哪里,我都跟?屁虫一样追着她,我生怕阿妈也和阿爸?一样,有一天扛着钉耙说走就走了。

  很多年后,我在小镇上看见一个像?阿爸的人。那人穿着阿爸离家出走时穿?的衣服,戴着一顶当年阿爸头上戴着的?军绿色的帽子,他躺在地上,眼睛望着?对面的山。他是一个乞丐。我走过他身?边,他用乞怜的双眼看着我,我被那双?眼睛吸引住了,我往后退了几步又走向?他,他什么也不说就那么久久地望着我,?我向他喊出很多年都没有喊出过的一个 名字,他刚想张开的口又闭上了。他想答应我的喊,却因某种原因又不想答应?了。我理解一个很多年前想走就走的人?不想答应我的喊。他像我的阿爸。我想?看看他的手,我能从一个人的一只手上?看明白那是不是我的阿爸。我去触碰他?的手,他紧张地缩了回去,像他这样一?个软在地上不知道几年的人,应该很久?没有遇见过一个真心实意想触碰他的人 了。我说我就是想看看他的手,我在寻?找一个我丢失多年的亲人。他的眼里有?了泪,可能是我说的亲人两个字让他感?动。他慢慢把手伸到我的面前,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不过让我失望的是他的手?上没有一个阿爸手上该有的黑痣。他不?是我的阿爸。

  又有一次,我在路上遇见过一个和?自己长得很像的人。我们的皮肤、五官、?走路说话的姿势都如此相似,我们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感觉自己和自己在擦肩?而过。那种奇妙的感觉让我困惑了很久,?我甚至怀疑我自己也在丢失,那个和我?擦肩而过的人就是我丢失在这个世界上 的一部分自己。

  过了很多年,阿妈一直不愿意提起?阿爸的出走,就像她不愿意提起我梦里?的三个亲人。在很多年之后,我相信他?们是我丢失的亲人了,但可惜的是让我?相信他们是我亲人的时间太长,梦里的他们已经等不及了,他们在很久以前就?消失在我的梦里。我想起他们说过的话,?梦比世上的天地还要大。

我迷失在每一场梦里。每一场梦里,?我都在极力地寻找我丢失过的三个亲人。?然而自从我开始寻找他们,我就知道,有?些东西错过就是错过了,谁都无力挽回。

  谁能走出这样悲凉的荒野推开这扇木门,我看见了他们。 一个先是笑着后满眼泪花的男人。

一个脸绷着三十出头的男人。 他们堵着我的路。我不知道走向谁。 他们说你终于回来了。说完这?话,满含泪花的人走过来牵我的手,那个绷?着脸的男人让出一条进屋的路给我走。

我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走向这扇门的。?我只是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路来。那条?弯路就长在我想跨出去的每一个步子里。?很多时候,我分不清楚路是本来就长在?那里,还是因为我想跨出去的每一步而?长在那里。在我有限的记忆里,我一生?都没有走过这样一条路,路弯得厉害的?时候,细细的,似乎就快断成几截。不?过即使要断成几截,它都没有一处或者?一小处想要分岔出去的意思。我是说,?在这条小路上,如果真有一小处哪怕是

一个长满荒草的分岔口,我都会毫不犹?豫地从这个岔口上分岔出去。我实在不?想走这条弯路了,我在这条弯路上已经?走了七天七夜。

但我没有选择另辟一条路出来让自 己走。我这一生已经懒散惯了,我骨子?里的勇气和胆量早早被我懒散惯了的身 体消磨掉了。我一路叹气和失望,我叹?气和失望是给自己看的。除了这样对待?自己,我什么也做不了。

在路上走,我没有想过这条弯路会?带我去向什么地方。我脚下的步子也与?我分离,在每一次跨出去的时候,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当时我想,无论怎样,?一条弯路既然存在于一望无际的荒原,?存在于我无法控制的步子之下,总有它?的道理。我就这样顺着它走,无论走到?哪里,无论遇见什么,总有它的道理。

后来,我就再没有计较过我走在这?条弯路上的时间。时间和我很远,我只?和一条弯路亲。

除了一望无际的荒,路上什么也没?有。连风和阳光都少。只有看着这条弯?路的弯,我才恢复自己的信心。我知道?在这片荒原上,只有我和一条弯路活着。 就这样,我来到这里。一条弯路把?我引向了这里。路在这里就再没有路了。

我站在门口犹豫,该不该敲开这扇大大的腐朽的木门。

  门没有锁。我知道一扇门如果没有?上?锁,它意味着什?么。我推开那扇门,?一眼看见了他们。他们就站在那里,或?许是一直或者很多年都习惯了站在一扇 木门的背后。

  我向他们道歉。我说看门没有?锁, 我就进来了。满眼含泪的人边牵着我的?手,边对我说那扇门开了快二十年了,?那扇没关严实的门一直是为我开着的。

  我说我是顺着一条弯路来的,弯路?上一个岔口也没有,我只能到达这里。?满眼泪花的人告诉我一条路再怎么都会 有岔口,风会给一条路开个岔口,一只?野鸡会给一条路开个岔口,从远处来的?一股尘土会给一条路开个岔口,就路本?身厌倦了有些事情,也会像人一样有扭?头走向其他地方的时候。

  我愣在那里,我在想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一条本该可以走向其他地方的路。?其他地方,可能有其他的东西等着我,?其他地方,可能会改变我一生的命运。

  “?别再想其他地方的路,?你无路可?走。”绷着脸的男人说。

  满眼含泪的男人擦掉眼中的淚,笑?着看着我,说?:“是的,这是一条只属于?你的路。”

“我用了二十年的时间让一条路不弯向其他地方,就是为了等到你来的这一?天。”绷着脸的男人看着我说。

  他们把我带进堂屋,屋里到处是炊?烟熏过的痕迹。一座房子要经历多少日?子才能把一座房子变成现在的样子。

  两个男人坐在我旁边,他们在火塘?里生起一堆柴火。擦掉眼泪的男人说他?是我的阿爸。脸绷着的男人说他是我的?阿哥。

  他们说,他们是丢失在我前半生的?亲人。

  我疑惑地看着这两个人。我在记忆?里找着这两个人的影子。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你们认错人了,我想对他们说出这样?的话,但我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这?么多年,我都是在没有亲人的日子里自己?过着。这次来到这里,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我心里什么也没有想过,我只是顺着一条?弯路走过来的人,一个懒得为自己开辟一?条新路走过来的人。我一生都在流浪,从?来就没有一个家,更不会有一个叫阿爸的?人和一个脸绷着的阿哥。

  两人不说话。火塘里的火把两个人?的脸映得通红。

  我也不想说话,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要说些什么。

那个叫阿爸的人在燃烧得很旺的火焰上,重新架上一根干柴。刚才还旺旺?的火苗受惊似的晃动了几下,随后又恢?复到了原本旺旺的模样。

你阿爸是不是泥巴匠?你阿爸是不?是杀死过一条蛇?你阿爸是不是在要走?的那天早上吃了一碗你给他端来的洋芋 饭?你阿爸掉下悬崖的时候,你是不是?正盯着那座悬崖发呆?你阿爸的尸体和?另外一具尸体被白布盖着横躺在西坡时,?你是不是不知道谁才是你的阿爸?

那個叫阿爸的人说这些时,一股热?流在我身体里滚。我对他说的每件事情?都不清楚,可我突然开始害怕,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我站起来,我想走?出这扇门,我的脚却迈不开。我站着看?坐在凳子上自称是我阿爸的人,他瘦小,?突着额头,皮肤黑黑的,一身的无力感?散布在这个自称为阿爸的人身上。他叹?着气,他叹气的样子让我脑海里浮现一?个人,我不愿承认他就是那个人。一个?丢失在我前半生的人。

绷着脸的人让我叫他一声阿哥,他?说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听见一个人叫他一 声阿哥了。说完这些,他脸上的表情柔?软了下来。他还想告诉我什么,我却什?么也不想听。

我恼怒了。我说他们都是骗子,别想?骗一个流浪了大半辈子的人。在他们之前,我见过很多骗术很高的人,他们想方设法?在我身上骗取一些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都没有得逞。没有得逞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我是一个活着跟没活着一样的人,我对什?么都满不在乎。谁都别想在我身上骗取任?何东西。我对着他们一口气说出了这些愤?怒的话,我不明白我的愤怒来自哪里,似?乎这种愤怒一直深藏在我的心里,等待某?个时候,遇见某个人、某件事一起窜出来。?我心里明白,等待这些话窜出来,我整整?等了二十年。

说他是我阿哥的人开始哭。说他是?我阿爸的人坐在火塘边沉默。

那自称是我阿哥的人说我该忘记他。?他在我前半生里,不像是我的阿哥,他?做了很多对不起我的事情。他的哭声装?满整个屋子,旺旺的火焰仿佛是点燃他?哭声的人。

他说他之所以二十年没有离开这座 老屋,就是在等我回来。等我回来时,?他没想到等来了阿爸。那是上天给他最?大的福报。他相信我会回来。一个到处?流浪的人会找到自己的家。家是一根绳?子,无论出去多久,人都会被这根长绳?系着。

我又想到了那条引我来这里的路。?我可以在这条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的小 路上自找一条出路走出去,我可以在一棵草弯下去的地方跟着一棵草弯出去,?我可以在某个清晨随着一条缠绕在荒原 的晨雾假装迷失方向跟着它走向其他的 地方,我还可以假装跟着一只到处乱窜?的野兔窜出去。在一条拥有无数个弯的?小路上,在一片没有一个人走的荒野上,?在一个心里没有任何想法的人身上,其?实什么都可以去做,什么都可以去发生,?什么似乎都可以理所当然。

  我在欺骗自己。我骗自己是一个没?有胆量和勇气的人,我骗自己在一条已?经是路的小路上别无选择,我甚至骗自?己我的人生无需再开辟一条新路来走了。?我是一个欺骗自己的高手。直到现在,?我都在用欺骗养活自己。

  我的心里一片荒凉。我不知道我的?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自称为我阿爸的人在一堆篝火旁叹 气,他叹气的声音附着很多重,听着让我感觉心里有块石头一样的东西在生长。?我丢失多年的阿哥在我身后一声声地喊 出我的乳名。自从这一切发生,我知道?他们都是我这辈子的亲人。

  我终于可以走出那扇木门了。我忘?记我是怎样从两个说是我亲人的人旁边 走向那扇木门,我颤抖着打开那扇木门,?我对身后的他们只留下一句话?:我这辈?子都不会踏进这扇木门了。自称为阿爸?的人的哭声像匹沧桑的狼,让我心痛。?那个呼唤着我乳名的阿哥说他这一生对 我都是亏欠,他会在这里等我。

  我捂着耳朵朝一片荒野奔跑。那一?刻,无论我朝哪一个方向跨出一步,都?是路。那一刻,很多条朝南朝北朝东朝?西的路向我扑来,我的心里却无路可走。 我知道,真正属于我的路,就在我身后,而我现在正在拼命地逃离它,不?想要它。

雍 措?四川康定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小说、散文作品发?表于《十月》《花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民族文学》等期刊。出?版散文集《凹村》,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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