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布罗茨基,也许不是]
他死于数十年前的某个寒冷的一月像一束光照亮了我的悲伤
悼词说:随着他的离世,一个时代——
俄罗斯诗人们的殉难史也结束了……
他是在睡梦中死去的。我不知道他的睡姿
是否也是俄罗斯的睡姿?
但他的鼾声却拉近了茫茫大地上一场持续到来的
暴风雪的脚步
而流亡,是他的身份和象征
像一列火车呼啸着穿过西伯利亚的沉沉暗夜
一个出生于列宁格勒的犹太人的儿子
一个受尽歧视的少年和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大街……
他七岁时,就不得不说谎
他十七岁时,弯腰把乌黑的煤一锹锹投入烈火炉膛
而当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干起太平间的搬尸工时
死亡之重是不是那硬邦邦的尸体的重量?
是不是俄罗斯苦难的重量?
他出没于偏远的荒滩沙漠:
“前途就是黑夜的代名词”
就是他无以言说的悲伤
“请告诉我,灵魂,什么是生活的真谛?”
“请告诉大众,他们应该怎样用诗的语言说话。”
也许俄罗斯天才诗人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此
他满面怆然的后面,是那直指真实的人类的良知
是二十世纪俄罗斯文学的残酷历史和无上荣光
当祖国抛弃了她的儿子
整个西伯利亚的风雪瞬间席卷了一页白纸上的静谧
我在他长眠的二十年后写下这锋利的文字
像一种神奇的暗示,一种力量
大地在漫漫长夜中迎来黎明
真理在青铜麦穗的汁液中展翅奋飞
我能否像布罗茨基一样低低飞翔?
事实上我也在寒冷中长大。我也把细长的手指
缠绕在钢笔的四周。常年累月让我过早衰老
墙壁、床、厚重的窗帘、干涸的酒杯、磨钝的菜刀以及
镜子后面那无穷无尽的夜色。当洁白的雪片无声无息地
扑击向黑沉沉的大海,雪花的白能否扑灭那海水的黑?
也许整个世界都感到了疼痛。鸟、烛盏、狼嚎和死神
也许整个世界只剩下这睡眠:“黑色的地狱之火出现了,”
而诗人的灵魂在安息。如果一首诗进行了三分之二时
还没明确前进的方向,那就是大地上人们的痛苦熬煎
得到了保留与安慰
我用爱铺展着渐行渐暗的道路
冰雪用描绘装点出整个北中国寒冬的肃穆和庄严
生命像海浪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我不知道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诉说能否
像绵长的细线穿上一枚针的心口
这彼得堡的瓦西里岛,这人类伟大的游手好闲者
他的诗歌成了我对自己最好的纪念
成了我可以在其间小憩的温暖的客栈
我也有些累了,真的。在长达三十余年的写作生涯中
我第一次感受到无言的疲倦
布罗茨基是在1996 年1 月28 日这天猝然死去的
我仿佛也是。在2020 年1 月28 日这天我仿佛也死过一次
当诗人们的殉难史结束时
人类痛苦的历史,才刚刚开始!
[秋天的金铆钉正钉在河的马鞍上]
秋天的金铆钉正钉在河的马鞍上村庄的倒影比天空还清澈
我要代替死去的父亲溯流而上
像大马哈鱼回到故乡和埋葬地
秋天收留我们,烟收留亡魂和歌谣
我父亲的河因此把一片叶子的脉络梳理、清洗
而大地正在怀孕,稻谷的芳香缭绕自号音
就像母亲,此刻她老人家正弯下身子倾泻那光
金质的光,正把一节节诗句运送到
我要描绘的那些闪耀于路口的影子上……
[肺结核与索德格朗]
1923 年,索德格朗死于芬兰东部的一个偏僻小村庄“她的眼睛又灰又大,像幽暗水面上的月光……”
肺叶上的结核正开出病态的、苍白的花
而那一腔沸血熊熊燃烧,在冰冷
且又寂寞的北欧的仲夏夜
一封信、长椅、秋天漫长的等待
一个靠亲眷们的善意生活的病女孩
坐在沙沙响的树下,独自品尝男人的谎言
像拣拾枝头熟落并腐烂的果子
她的肉体刚刚拒绝了渴望,她的灵魂
微微战栗……当冰凉的膝盖上
有了风的足迹,她瞥见死去多日的
春天的种子,正与她的心跳一起停驻
哦,她是靠屈辱地卖掉自己的内衣与香水
过活的,而眼下她正靠饥饿充饥……
终于,在雪白的稿纸上
她触摸到月光
而月光也是贫穷的,像她的失眠
到处都是无病呻吟的诗人
到处都是格律和韵脚。当人们开始挨饿
当满载军队和难民的火车穿过黑黝黝的大地
她青春最后的焚烧来自于她的双颊
来自于窗台上的烛盏,那赤裸裸的献祭之舞
像风中一棵云杉无声地伫立
当死亡之门豁然洞开,那是星光璀璨的绚烂之夜!
索德格朗,索德格朗
你是忧伤的杜鹃鸟的一声悠长啼唤
暗示一样起自宁静铺展的湖面……
[一点点格什温,外加一部分勋伯格]
一群人,向大路上聚拢又铿锵着走向远方
我是故意落后的那一个
一群人,放开喉咙一起歌唱
合唱团正慢慢升入半空
我是故意唱错音节的那一个
一群人,要穿一样的衣服,说一样的话语
我是故意把纽扣系错
咬紧牙关装哑巴的那个
我有一块巨大的石块
我是将它缓慢推上山巅
又将其推下悬崖的那个
·创作谈·
在有雪的荒野中漫步
诗从何时何处开始,完全在写作者的意料之外。就如同向池塘中投入一颗石子:投入者、石头、塘水以及泛起的一圈圈涟漪,是心灵在时光中的反映。而词是那块命定的小小石块。当回声如风荡漾在时间的水面,那个天才的灵光乍现的人早已消失在大地深处。
也就是说,诗人在诗歌出现之后就该隐藏起来。但现实生活中许多诗人却频频从尘埃中现身,以其苍白、臃肿的躯体遮挡住了诗歌的光芒,这是诗的不幸,亦是诗人的羞耻。
我要说,我确定该说:在一个虚妄的念头进入脑海之前,那位顶着晨光或暮色写作的人,正在诗歌的斜坡上打滑,他在还没开始之前,其实即已结束。
好多时候,我刚刚在这座雄奇的语言山巅上安放好一块石头——那千挑万选的汉字之词,却因为另一块石头的跟随而引来更加密集的石阵……这是搬运者的幸运呢?还是词语的魔力?
如果一颗雨点确定会唤来雷鸣电闪的一场豪雨,那就索性接受这至高的洗礼吧!在狂风暴雨式的宣泄中,人躁动的灵魂才能渐渐安定下来。
面对他所崇敬的诗人,布罗茨基曾这样说:“在最好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他们的总和——但是小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个体。” 这话说得多好啊!当一棵栗树站在一群栗树中间时,隐喻在后退,词根在燃烧,人类赖以栖息的这片土地正慢慢浮升起来,使词语搭建的屋舍、村庄和石塔皆投下了浓重的阴影。
关键是,我们如何能够感知并捕捉到那壮丽的天启般的光束。
有时我想,雨落在苍茫的海里,会不会把海面抬升?就像在北方,当大雪覆盖这辽阔寂寥的大地,一瞬间仿佛大地被隐蔽了,道路被修改了,诗歌的马车迷失了方向,而鸟也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被丢弃在荒野中的词语。
所以墨西哥诗人帕斯说:“词语经过我们的耳朵出现在我们面前,又在我们的冥思中消失,对诗的每一次阅读却导致了沉默。”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