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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浸透了青稞和酥油,读阿信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堂 热度: 17656
◎人 邻
  1
  时间,真是不敢算,认识阿信,居然有四十年之久了。四十年,若从一个人的成年算起,几乎是人一生的时间。
  阿信读完书,离开兰州,存身甘南后,一段时间或许有十年之久,几乎放弃诗歌。那种放弃,现在推想,阿信的内心是黯然的。我亦有着那样一段经历,于诗,近乎厌恶,其内里,其实是无助感。阿信一段时间的放弃,事务繁杂虽然是因由之一,而其身居草原,如何更深一层地感受并进入存身的异乡,如何心神相应,如何为诗的惶惑,也许是更为重要的因由。那种无力感,严肃的诗人,都会遇到。但距离兰州几百公里的甘南,毕竟不是遥远地。书信见面,茶酒之外,难免谈诗。而最终庆幸的是,虽然有几位诗友的督促,但最终是命运放不过他,或反过来,命运拗不过他内心的诗的存在,隐隐而漫长的潜伏着的芽孢,再次萌发,他终于回来。
  我深信命运。一个人到某个年龄段,经由世事的深入,与时间的对峙,而后无奈和解,坦然面对,自会深信。由是,我也觉得一个人冥冥中的一切可能是由前世而来。若是诗人,他的诗则可能是来自前世。若世界有一种精神性的永存,和物质同在的,可能就是这样的吧。
  这样的人,不说话的时候,“话”是在的。阿信那些年就是。但一个被命运选中的人,逃脱不了。这是诗的神秘之一,也是诗人甘愿深陷其间而不能自拔的因由。世间诱惑太多,不然,为何一个人会独独沉溺于诗?即便是很久,似乎放弃了,而最终还是要回来。
  诗,其实也不过是一种说话的方式。河流在大地上的流动是说话,花草在春季的萌发是说话,天真孩子和少数承载生命之核的诗人的张口,都是说话,也都是四季的命运之诗。回环的时间到了,诗由是出现,也必然。
  2
  几十年来,阿信久居草原,耳濡目染,他的感受和言辞,已经浸透了青稞和酥油,有着他无法躲避亦不会躲避的裸原气息。一个人深居草原,饮食男女,无法拒绝那些难以言喻的气息贯通其身心。与之参照的,是昌耀。读昌耀的诗,会感受到几乎是数种词语和声音的交织糅杂,而后繁衍出另一种独有的语言感悟和显现。在昌耀的诗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汉语(古汉语和现代语)与藏语(尽管他可能并不通晓)混融的气息。如果说昌耀属于时间的稍稍靠前一段,那么阿信无疑已经成为昌耀时间的承继者。而这样的不断深入,久久沉浸,以至于会令一个诗人几乎成为一个神授者,成为那片裸原不得不接纳的代言者。
  于此,阿信有这样的话:“我有过一次被神秘的场域激发,身体于瞬间打开的体验。那一年,我在夏河的桑科草原游历,晚上住在夏季牧场一座山梁鞍部的旧式牛毛帐篷里。有一夜,我失眠了,闭着眼倾听周围各种各样的声音:炉膛里火苗毕毕剥剥的声音,朋友才让嘉布粗重的鼾声,他的爱人勒毛吉翻身的声音,他年幼的孩子又轻又细的呼吸声,帐篷外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的声音……在帐篷周边的山梁上,蜷卧着羊群和牦牛。我忽然听到一种声音,虽然细碎,但连绵不绝,弥布天地之间。我睁开眼,透过牛毛帐篷的空隙,看见天空正在飘雪,一道流星,斜划过天际,打亮了眼前的一切。那一刻的感觉真是奇妙极了,我身体的器官全部打开,接受着来自宇宙深处神秘的信息:我不只听见了落雪的声音,我相信我还听见了流星坠地的声音;流星溅起的碎瓣,正把一种奇异的安静植入薄薄雪被下一只只母羊的眼睛。”
  审视一下阿信,尽管表象上看,他似乎是在使用着比起昌耀更多一些的汉语意味的词汇,但有意无意间,他独有的气息,无疑还是给读者带来了汉语再生的某种新鲜感,给予读者一些异样的诗的感受。
  3
  一个由广袤土地到裸原的异乡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因什么样的巨大的自然力量,开始生根、扎下去,而最终成为一个安然若素的似有神灵庇佑的人?尽管,他也曾经黯然离开省城兰州,去了那片他最初以为无望,甚至是有些畏惧的寒冷而陌生的裸原。
  他的《雪地》,这首诗哪一年写的,我不追问——每一首诗都是预先存在的,不过是在诗人内心珍存着,慢慢生长,等待出现的机缘。也或者可以说,阿信已经无可逃避地成为了一个迷恋异乡的异乡人。异乡永远不可能成为故乡,但一旦进入,就成为一个人宿命中的身心存在之地。
  雪地上已有践踏的痕迹。是谁
  比我更早地来到高地?比我更盲目
  在一片茫茫中,把自己交给荒原
  而没有准备返回的路
  这首只有四行的诗,可以是阿信最初进入甘南的感受,但也可以看作他的近作,因为这些言语里深含着阿信这个人和他的诗的命运。那“比我更早地来到高地”的,是谁?“比我更盲目”的,是谁?其实,那都是阿信自己,是他在“一片茫茫中”,近乎慌乱无主地“ 把自己交给荒原”,而“没有准备返回的路”。
  一个没有准备返回的人,他的根须已经扎下了。看看他的《裸原》——
  一股强大的风刮过裸原。
  大河驮载浮冰,滞缓流动。
  骑着马,
  和贡布、丹增兄弟,沿高高的河岸行进
  我们的睫毛和髭须上结着冰花。
  谁在前途?谁在等我们,熬好了黑茶?
  谁把我们拖进一张画布?
  黑马涂炭,红马披霞,栗色夹杂着雪花。
  我们的皮袍兜满风,腰带束紧。
  人和马不出声,顶着风,在僵硬的裸原行进。
  谁在前途等我们,熬好了黑茶?
  谁带来亡者口信,把我们拖入命运,
  与大河逆行?
  读这样的诗,令人沉入那异常寒冷的风雪情境。语言交织回环,瞬间即是一个轮回。“拖入命运”的“亡者口信”,“ 与大河逆行”,一切向前亦是向后,而向后亦是前行。这首《裸原》,是一种诗意的顽强推进,是于命运的“人和马不出声”的逆行,而“熬好了黑茶”,才是一切行程的最后安慰。
  也许是裸原上的一切,可以看得更为清晰,不容遮拦,阿信的诗歌没有掩饰,没有压抑,而是近乎于一种和盘托出。一切尽在这里,请看。他的诗,是歌吟,是一个人以生命赤裸的样貌,在裸原上的祈祷、沉思和眺望。
  4
  阿信的诗,近些年愈加变得沉实和富有生命力。这是一个诗人随着岁月,逐渐在向诗意的坚毅和丰饶亲近。
  他有这样的新作 《在夜的高原上》——
  河流醒来,在夜的高原上。
  黑色河面在发光,
  那种暗沉的光。
  河流只有在星月下才能真正地醒来:
  古老的星月,唤醒血脉。
  蛮荒中的生命负荷重力,充满野性。
  牦牛群无垢的瞳孔,瞬间涨起血潮。
  这样的诗,我们决然不能想象可以是一个生活在黄土地上的诗人的作品,只能是高原上的诗意显现。所有的意象,“黑色河面”“ 星月”“ 唤醒”“ 无垢”“ 血潮”,我们似乎感受过。它们置身异域,却给我们带来了新的异样的感受,在试图唤醒我们古老血脉里对蛮荒的“生命负荷重力”。
  而这之前,阿信是写过安静,乃至安详的诗的。我们来读读《艾花》——
  与风一样飘忽
  梦一样美丽
  叹息一样短暂、轻盈的
  马兰花相比,这散淡、不起眼、星星点点
  布满岗子的白花,是大地上
  更为执着、持久的爱情。
  那天我漫步郊外,忽然觉得
  这岗子上的秋天——我有点喜欢!
  时间赐予我们岁月的分量,也赐予我们更为广阔的心灵天地,赐予我们热爱和无畏。更在这之前,也许写作的时间并不久远,阿信还有这样的诗句——
  满地落叶随风飘起——
  哦,秋天
  你看我又一次两手空空,出现在这里
  这是阿信在《秋天记事》里,几乎是随手写下的诗句。落叶,哪里是仅仅落下,也不仅仅是复而随风飘起。落叶是消失,亦是存在,是生命转瞬遁入空灵的恒久。何谓“有”?何谓“两手空空”?目睹这些的诗人,他静谧平和的内心,他的自我加持,他坦然甚至是有点幽默感的“你看”,即是自我成就了的坦然自足的一切。
  这感恩于草原感恩于尘世的诗人,“出现在这里”,他的“又一次两手空空”,看似释然之外,其实他知道,他的凝神之际,万物不朽,万物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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