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断代史]
外婆去世那年,花开得异常地好杏树把婚宴摆到了门口
十里八乡的野花,像走亲戚一样开满村庄
外婆在土灶上给我们炒腊肉豌豆,偶尔忘我地停下来
就像她锄地时偶尔停下来,让清澈的天气飘过眉间
我问她:外婆,你为什么不动了
她含着泪花:外婆老了
我始终无法相信不满六十,经历过战乱、动乱和饥荒的外婆
会在一个粮食开花的年辰突然变老
清明过后
雨水像输不完的点滴,顺着屋檐流下来
空旷的堂屋,就像经殿
外婆独自跟死亡做着辩论
再后来就是炎热的盛夏,鼓声震天
巨大的震颤,像是把人从出生、出嫁到封埋所有压抑的声音都呐喊出来
后面是永恒的寂静
[下沉年代]
我牵着女儿,缓缓走下夕阳的山坡金融城,紧跟工业文明残存的烟囱,缓缓融入夜幕
晚公交把最后一批旅客送入紫叶李花海
我们决定步行回家
晚风在周围吐泡泡,摆弄它的涟漪
三岁的女儿一会儿捡石头,一会儿唱歌
不知疲倦
她还不知道职场的竞争,家庭的矛盾
不知道物质的沉重和亦远亦近的战争
夜色渐深,路边的小花静静掌起夜灯
我牵着她缓缓走向家门,宛如世界上最安宁的部分
[初 夏]
小满的时候天空很低很平
人很轻,穿着白衬衣耕作
那时的太阳很温暖
像刚走出海滩
老梨树梳弄着新叶
开始思考果实
我很小,坐在干爽的树荫下
看大人劳作
听年轻的女人唱歌
后来,天空盛来了几片白云
后来,有雨
后来,风又悄悄送走了这一切
[春 日]
野鸭像先知,走在湖面上仿佛苏格拉底在林间沉思
午饭过后,李花有一搭没一搭地落着
猫在一棵紫叶李树下打盹,它代替我
梦见一时楚王征召,一时大鹏垂天
一时孔子在野,一时秋水丰沛
忽地山河暗淡,骤雨从梦里下到梦外
修行二十年的女子落花如雨:
公子,良辰已尽
醒来时细雨绵延,我抄起一把迷路的雨伞
仿佛庄子乘风而起
[绿皮火车]
一小列豌豆一小阵春雨
在泥土的站台下车
山里还像十年以前
杏花还不会化妆。像我的小侄女
她们都新鲜、洁净而坦率
[雨 夜]
入夜,雨又下了起来野樱花漂泊——黑暗中安静的死亡
雨淋着我的宿舍
也淋着外婆的鹧鸪田
有时,我恍惚看见她在明亮的词牌里耕种
有时,我又听见她在厨房沉重地叹息
卸下猪草,坐地不起
我们已经分隔太过久远
她是否也有村庄
是否有簌簌的雨水,明了又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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