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
那片摊开的河滩上散落着
一块块沉默的石头
多年以来
它们一直蹲在水里
像时光的秘密囚徒,蹲在
某一团黑里
当水落,石出
我已在
吹过河滩的风声中老去
[送秋风]
两个许久未见的老友相聚,地点不在小酒馆
或咖啡店,在城西侧的
佑民寺。“要的是那点清静”
两个年过五十的男人
不信佛,不见僧
他们坐在小亭里,送秋风
而忘语,那画面莫非
是一种禅境的模拟
半个下午,云在天空飘着
断续的话语,与市声
只隔一面墙壁
加一小块空地的距离
当两副臃肿的躯体,一同
起身,半开的寺门
重新闭合。城池车水马龙
并未有新事发生
[观画记]
最先看到的是墨点,线条,而后是
大片的空白。灰蒙蒙的纸帛
一切技法皆无迹可寻
如同旷古以来的
时间,陷入此刻的沉睡
我合上眼,却分明看到
一只手,在山水的褶皱处
来回摩挲。而后
是一张与我近似的脸
在岩石、草树的肌理之间
浮现,随即隐去
[影 迹]
越过六楼的玻璃在道路与建筑划出的方格里
有一块小小的菜地
不知道上面,栽种着什么
只看到泥土
以另一种方式摊开,覆盖上
一层青绿。而在远方
那片田野之上
父亲和我,一前一后
在田埂上走着
秋日阳光,在我们身后
拉出长长短短的影子
父亲的影子,被暮色收藏
而透明的玻璃,在六楼
折射出秋日的光线
低处的菜地,不见人迹
只有无声隔开的
一种清寂
[流 逝]
嘴里念出的名字,不一定是隐匿在心里的名字
写到书本上的名字,不一定
是确凿出现过的名字
风,从更远的地方吹来
我置身的这片野地
那些雕刻在石碑上的名字
自有不可知的年轮
与之对应
而那些消逝于风中的名字
也许还在泥土的更深处
默默潜行,轮回
属于我的这个简单的名字
五十年前,由我一字不识的
母亲所赐
她的名字,与乡间众多的
女人一样,由某种
寻常的卉木构成
[一只猫]
我认识它灰黑的毛色它耷拉在地面上的尾巴
移动的脚趾
我认识它的
眼睛
在围墙转角,在冬青树丛
或趴着的汽车底下
忽然出现,和我打一个
照面——而它的身子
一转,又不见了
我认识那双眼睛,一秒钟的
对视,却找到了彼此
有时,尾随在它的身后
却不免于渐暗的光线里
迷失。昨天傍晚
在通往地下车库的斜坡上
我再次遇见了它
它抬起头——转身的瞬间
我看到那双眼里,仿佛盛有
比这个世界更多的安谧
和孤寂
·创作谈·
在时间之外
老家在赣南一个叫“松山下”的小村子。二十来户人家的土坯房,紧密挨在一起,后面是起伏的山,前边是空旷的野地。我曾经为这个小村子写下了不少诗歌,春天的潮湿、冬日的寂静、老去的亲人、默默吃草的牛……可是,在我的叙述中,它一天天衰败了。随着一户户人家的外迁,村子越来越冷清,看不到几个人影。直至六七年前,一场“空心村”的整治,让整个村子重新化为一堆堆土。那一堆堆土上面,现在已长满了旺盛的野草和树木,和四周的草木密密地连成一片。从旁边走过,再也看不出一个村子的痕迹。
时间的力量太巨大了!化物于无形,化人于无影。人在时间面前,是不是太过渺小,甚至可以忽略?前不久,在《十月》上读到李敬泽先生的《〈黍离〉——它的作者,这伟大的正典诗人》一文,写得真是好。“《黍离》之忧,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向何处去。”而无论是“黍离”还是“麦秀”,我觉得落到最后的,终归是时间,终归是时间之内人的困境和宿命。在李敬泽先生的文中,还引用了凯恩斯的一句话:“从长远看,我们都已经死去。”这让我很诧异:凯恩斯是个经济学家,此言却确凿地具有哲学的力量。事实就是如此——对于更为宏大的时间与空间尺度而言,我们无疑都是毫不起眼的枯骨。
也许,写作可以让时间有一瞬的停留,记下一个片段、一个小小的细节;或者游离于时间之外,抵达某种澄明(虚无)之境。年岁渐长,不觉间已过中年,不再刻意地追究所谓“写作的意义”,众多繁杂的技法和修辞也在逐渐远离。隐匿在文字里的,更多的是一种意味。这种意味,或许在时间之内,或许在时间之外。因此,我在《观画记》中写道 :“如同旷古以来的/时间,陷入此刻的沉睡/我合上眼,却分明看到/一只手,在山水的褶皱处/来回摩挲… …”
深夜,躺在床上,想到自己是在一个孤悬的星球之上。星球里有“黍离麦秀”,有沧海桑田,而这一个旋转的星球,正被更为庞大的恒星和不可描述的星系所牵引、裹挟,向着无边无际的时间尽头疾驰而去——每次想到这里,我的心脏就猛地一紧,像一个溺水者下意识地将手脚收拢,而后又无力地打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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