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工程]
南方,人类头顶这面精致、繁复的浩大星空
是那名清癯的民间匠人
终其一生
尚未完成的伟大雕花工程
[新木锅盖和女孩]
沿青石板的台阶下去一直走到
昨天和明天的清澈溪边
那个男子刚刚洗刷干净的新木锅盖
是青白色的
在溪水被搅出的涟漪旁边
仍然散发
植物汁液的浓烈味道
上学的红衣女孩
她独自的身影后面
悄悄跟着,薄雾的春天
[昨夜深雪里]
昨夜深雪里一长枝
含苞的红梅
斜斜生长在青黑色的明代古宅中
含苞的红梅
它迸绽的力量
就要叫醒
全部南方的冬日黎明
[新 绿]
青山间细细密密的白亮雨丝织就一件又一件古老蓑衣
迎面而过的农人,披戴这样的蓑衣
在二月慢慢苏醒的山野中,移赶耕牛
我经过的数不清旧房子的墙上
写满了梦呓,祖先持续未歇的梦呓
天地,在无边的静默中
开始它们又一轮磅礴的运转
那尊倒卧的、残破石狮子旁边
一茎长长的、刚刚抽发的嫩叶,绿得让我心惊
[动 静]
肥硕的蜜蜂趴来花上采蜜
整朵菜花,整个童年
颤动不停
皎洁的月亮
浸入溪中潜游
有参差房子的整座乡镇
随之,晃漾不止
[祖先容像]
城外江水中缓缓显示给我的一轮暗红月亮
就是古徽州府
陈旧却依然新鲜的
祖先容像
[黄金瀑流]
黄金的稻谷,黄金的秋天在南方的国度里呼啸、流泻
稻谷和秋天,这黄金的瀑流
与黎明前的暗黑激烈摩擦
天地的古老之瓮内
梦中人的叫喊,连同火的农业礼花
交替着,向我炫耀、倾诉
[星空和梦的古老深处]
冬夜是发黄的卷册在乡镇土地庙微红的烛火中
人世,微微摇动
屋顶的弯月
那把
被井水磨洗得耀眼的细细镰刀
吐露金黄微光
像缸瓮里密实陈旧的稻谷
我们蜷缩着身子,又一次进入
星空和梦的古老深处
在斑驳暗红旧匾的注视中
散在刚醒的
镇子蓝色溪水的上空
[燕,或瓦]
亿万只灰黑的燕子,由秋入冬就这样静静安眠在人类贫瘠的屋顶
亿万只灰黑的燕子
要等待第一缕春光的唤醒
才重新呢喃、飞翔
[星夜,作为语言系统]
星夜,是特殊的东方语言系统群星,这无尽的颗颗汉字
它们深蓝的光芒,年复一年
照耀我,赐我能量
与我进行从童年就开始的秘密交流
[宇宙重心]
这方础石,圆形、莲瓣精美的孤独础石与我相遇。它亿万钧的内聚分量
压住了晨雾中冉冉升浮的马头墙乡镇
压住了远古以来就有奔腾之念的起伏青山
被弃置的、莲瓣精美的这方础石
自古至今,一直镇定、沉默
它僻居这隅,它是我发现并感受到的宇宙重心
·创作谈·
用幻象抵近南方深处
诗歌是象的艺术。诗歌中的象,概括言之,可以分成两大类:一类是实象,一类是幻象。
实象,就是日常生活中存在的意象、画面;幻象,就是日常生活中不存在的,用文字创造出来的意象、画面。如果将幻象细分一下,它包括幻视、幻听、幻嗅、幻味、幻触、幻感等数种。
伟大的前辈庄子,在他的《逍遥游》中,为我们呈现了经典的幻象: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鲲鹏转化、大鹏怒飞的意象,都是我们日常所看不到的幻象,但一经文字创造,却能给我们深深的感染和真实的临场感。
我以为,诗人的天职之一,就是用自己的民族语言,创造属于个人的幻象。诗人创造幻象,这是语言神性之体现,也是诗人神性之体现。
如何想象、构建我们的幻象?个人认为,幻象来源于现实,来源于诗人的爱和感动。在现实基础上,内心的爱和感动,具有强烈的生成幻象的触发力。在这组诗中,繁复浩大的星空, 是一名匠人一生未尽的“雕花工程”;一轮安徽歙县练江中的暗红月亮,渐变为徽州人家中陈旧又新鲜的祖先容像;一方被遗弃的孤独础石,是我发现的“宇宙重心”……所有这些幻象、幻感,都来自于我亲历的现实,来自于我内心对它们的爱和感动。
我的这种幻象观并不孤独。在阅读中,我遭逢过一个异国知音。19 世纪的法国诗人兰波自述:“我认为应该成为幻觉者,使自己具有幻觉的本领”;“我千方百计地使自己成为幻觉者”。他以此标准,评判着周围的重要诗人:拉马丁“有时是幻觉者,但却被古老的形式捆死了”;雨果“过于固执,但在他晚年的著作里仍然表现出幻觉的才能……”;波德莱尔“是第一流的幻觉者,诗人之王”(以上引文均见1871 年5 月15日兰波致保尔·德梅尼信)。兰波的这些话,让我感觉我们的手超越时空握在了一起。
通过幻象,我得以抵近个人文学南方的深处,抵近某种本质的真实,抵近神秘的诗歌之美。这貌似悖论,我却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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