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坚

[火 车 ]

一列火车在星空下高速穿过人世间
　　冰凉的郊区突然温暖 子夜的神秘出行
　　并非彗星的特别行动 移动着的灯光之家
　　满载陌生人 他们在车厢中坐着 彼此依靠
　　说着闲话 喝着什么 望着什么 自得其乐
　　仿佛这是一种使命 不必认识他们 不必
　　讨好他们 不必加入他们 不必同床共枕
　　不必度日如年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或
　　只是些邪恶念头 将要去下一站徒劳地散布
　　扳道工站在栏杆后面 吹着一只乌鸦的哨子
　　火车穿过大地 夜晚依次收回了山冈 田野
　　废墟 仓库 酒坊 营地 那些悲伤之书
　　一只看家狗在疾风中吠起来

[墓 地]

茂盛的夏天 墓地也跟着植物
　　热闹 那些雨后的蘑菇 那些
　　丁香花 牵牛花 红玫瑰 白玫瑰
　　月季 那棵疯狂的石榴树 正翻过
　　矮墙 去投奔钻石 如此生机勃勃
　　如此不计后果而美丽 如此仓促
　　如舞蹈团的脚步 令我们忘记死亡
　　只是换了面具 依然近在咫尺
　　不会妥协的速度 正在离开伪善的
　　花园 戛然而止将在阳光灿烂的午后

[题银杏文学社旧照]

这幅照片摄于……
　　……一九八四年七月七日
　　“七月七日长生殿
　　夜半无人私语时”①
　　这时间的遗址 这废墟里的残片
　　肝胆相照 欢聚如鹰的一瞬
　　令我悲伤 三十九年过去
　　有人死了 没有尖叫 有人失踪于
　　灰 有人动过手术 有人在医院等着
　　头上悬着黄色吊瓶 有人成了官员
　　在红色地毯上漫步 有人嫁给了老外
　　憔悴于一门外语中 有人在花园里老去
　　孙女在飞机上 房间荒凉 有人醉后
　　裤袋里别着空酒瓶 此刻
　　正沿着秋天的大街往山下走
　　第一排是姑娘们 个个绰约丰姿
　　第三排是男生 个个壮志凌云
　　“西游咸阳中 赵李相经过”②
　　每个人戴着一只手表
　　我在第二排右数第三 而后来
　　与我相依为命的 并不在其中
　　①：白居易诗句。 ②：阮籍诗句。

[壁 画]——在希腊参加特里特岛首届国际诗歌节

那个晴天我们来到了希腊 克里特岛 玛蒂亚
　　小镇 刷着白石灰 作家卡赞札基（已故）的
　　故乡 葡萄和橄榄一串串挂在山冈 有时与星星
　　碰撞 跟着他的邻居去了地下酒窖 喝红色的酒
　　透明的水 敲开神秘的核桃 他哥哥是渔夫
　　妹妹是会计师 弟弟踢足球 挂着勺子和瓢的墙
　　木椅 老妈妈 父亲在黑暗处叼着烟斗 大家
　　在长桌对坐 会饮 衣着简便 灰色短裤
　　圆领衫刚刚在风中干透 水壶和花朵 苹果
　　胡椒 盐巴 鱼 奶酪是淡黄色的 羊腿热气腾腾
　　炉子里烤着十三个面包 接下来还要烤土豆 胖子
　　嫫嫫端来了红烧肉丸 这里出生过七个诗人 佚名
　　农夫不计其数 谈兴正浓 说起腓尼基的文字
　　说起它藏在大船上的金子和奴隶 说着男女关系
　　一个永恒的话题 男人的胡子下面藏着剑 坐在
　　首席的荷马无视一切 他眼睛最好 看得见我们
　　看不见的 诗歌节干事慧眼识珠 任命他为我们的
　　主席 文人从此不再相轻 女诗人不担心她们的
　　乳房被流氓掠走 唱爱情之歌 抱着矮个子叔叔
　　跳舞 多情的人们呵 随时准备叛变 一只猫
　　从桌布下冒出来 猝不及防就叼走了谁的骨头
　　酿酒师是一个叫柏拉图的人 年轻的勾引家
　　手臂被日神涂成了古铜色 亚里士多德是黑头发
　　苏格拉底少年秃顶 他喜欢的食物是腌橄榄
　　坐在楼梯口哭泣的是狄俄尼索斯 一个紫色的
　　失败者 像阮籍 海伦是个斯巴达人 要得到
　　她的青睐 得身体强壮 激情似箭 错了 她
　　爱的不是特洛伊王子 永远爱着夜 爱着波浪
　　夜晚在天空下发光 大海坐在岛上洗着它的
　　银裤子 我们决定饮酒之后再喝水 唱歌
　　念诗 再次跳舞 跟着月光 水草 章鱼 海豚
　　峭石 在黑暗里游泳的海妖 直到天光大亮
　　也许要延续到正午 直到心照不宣 肝胆相照
　　告密的话 老底有的是 无关宏旨 后来在
　　米诺斯王宫1500 年前的彩色壁画上
　　（一座出土的废墟） 我发现这一天早已存在

[壬寅冬再访玉龙雪山有感 ]

山顶秃了 真相毕现 群峰之肋骨呈现为铁
　　灰色 积雪已成残疾 不久于世 马尾松下
　　有一堆老迈针叶 失去玉龙庇护 精神贫瘠
　　高尚不再生长 过去 原住民不会暴殄天物
　　反对破坏 造孽 他们敬畏 赞美 尊重
　　感激这土地 这地点 道法自然 实事求是
　　歌手率部投诚大地之神 它叫做束 崇拜劳动
　　推崇朴素 建造房屋 寺院 苹果园 核桃树
　　蜂蜜 诗章 歌曲 流水淙淙 金沙江摹仿
　　万鼓鸣击 在巨峡下面 黄牛和白牛自天而降
　　四季花朵芬芳 山鹰转世为蝶 苍天下 村庄
　　和祖母低着头 远人托着盐巴和茶叶到来 水井
　　星夜 腊肉 火塘 为黑与白殉情的少妇 千年
　　香火不断 知足常乐 戴羽冠的巫师一代又一代
　　跳舞 谨小慎微 修辞以辩吉凶 获得立足之地
　　也囤积了尊严 世上的好奇 嫉妒 争夺 庸俗
　　暴戾 无常 ……都可以容忍 无法接受这没有
　　时间的天空 曝晒虚无的晴朗 穷途无法再走
　　岩石关闭如盾 乌鸦失去黑暗在史上飞着 文字
　　轻浮 成为可耻的矫情者 荒凉风景 煽动着不安
　　阮籍说 自非王子晋 谁能常美好 忧思独伤心

[洛 克 ]

在丽江的雪嵩村
　　从前 洛克住过的院子里
　　保镖后代在阳光中锯木
　　祖父曾扛枪带他去狩猎
　　采集标本 岩石的龙展开冬天
　　“小村子 雪山主峰扇子般陡峭
　　犹如保护神” 植物学广泛而虔诚
　　世界观因感恩而渐趋深邃
　　越过了《圣经》 黑暗也是美好的
　　不仅光 大地也是天堂 不仅天堂
　　那时诗人庞德还关在比萨 囚中
　　将他发表的好看报道 分行为诗章
　　永远后悔死于夏威夷医院而不是
　　玉龙雪山的杜鹃花丛 去世多年
　　梦里常常回来冲洗胶片 顺便
　　为木匠出力 与狗的后代谈几句
　　坐在村头晒太阳的摩梭老嫫有时
　　记起这位表情严肃的白人 有一天
　　被东巴的祭祀吓坏了 脱掉西装
　　加入了土著人的跳舞行列 喜极
　　而泣 胖子 不怕冷 爱骑马
　　也喜欢酥油茶和丽江粑粑
　　·创作谈·
　　蓝调式的长短句
　　最初，语言还不是诗，诗是语言的升华。开始的语言说有，诗说无。老子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道可道，非常道”，老子讲的这种非常道就是诗之道。“以观其徼”，徼,抄也。《广韵》抄，就是道法自然。
　　语言是一种自然万物的转喻。庄子：“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就是语言。语言就是“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孔子所谓的诗，就是语言。诗是一种语言。语言的本能是实用的、工具性的，企图确定、能指一切。诗是对这种工具性本能的超越、升华，语言中的语言。诗在所指的向度上开辟了语言的不确定。诗是一种自由、一种解放。
　　在古诗中，语言通过韵律被雅正。雅将语言的工具性升华为诗性，有无相生，文明以远。但是雅驯过度，语言又堕落回工具。新诗将语言从过度的雅驯解放出来。诗重新成为一种解放，将人从语言的工具性本能中解放出来，以实现人的“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海德格尔）。
　　我在二十年前提出诗言体。诗是一种身体语言。身体语言对公共话语的超越，去敝。新诗 （自由诗）乃是语言的最后一次解放，为此，语言不再有任何束缚。新诗是宋代长短句的再次解放，韵律成为一种个人生命的呼吸，私人韵律。我曾经称为语感。
　　新诗有点像蓝调，这种长短句来自个人的语感、分行的即兴性。其合法性是重新回到孔子讲的那个诗：“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而不是平仄的僵硬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