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不断失焦的视野中,当代是离散的,呈现出散点、多元与游离的状态。在张曙光近些年的诗作中,飘荡着的就是这样一种无中心的游离。在这些谜团一般的诗句中,我们仿佛抓不住一个支点,思绪不断被带离它的起始与原点(它往往是诗歌的第一个句子),在不断的置换与挪移中,镜像逐渐变得模糊,其中即便有智性的成分,更多地也表现为一种风景的主观游离,与意义的挪移与空置。如果说在阿什贝利那里更多地表现为一种智性,在张曙光这里则体现为一种模糊性,甚至微风般的漂浮感。在其中人始终寻求着的那一种本源,抓不住,但是却如幽灵一般偶然出现:
时间的碎片。它被拼成了立方体。
我们热爱谎言有时胜过热爱真理。
——《诗的练习曲》
这些年,曙光老师的诗歌一直在变化着。他像个技法纯熟的画家,在画布上不停地、坚韧地画着,而勾勒出的风景在直观上却逐渐模糊难辨,这其中有着他对一种新风格的探索和追求,这与抽象相关。他是我接触到的诗人当中最富有探索精神的人,而且他的探索始终围绕着一个基本的艺术原点,围绕着那颗不停跳动的激烈的艺术之火而旋转。这让他的诗歌即使谜团萦绕,但却亲切可感,十分耐读。即使那些充满形而上意味的探讨,也保留着很好的阅读快感。当许多当代诗人在实验性上走到了一种“不可读”的极端情况下时,他一直扯拽着一条与人的情感相连的神经纤维,这里面存活着一种多年前写出最早一批情感深挚的经典叙事诗的张曙光。
而在这一早期布景之下,多少人忽略了他最近一些年以来的探索性笔触,在当代诗人纷纷走向宏大叙事、古典,写得越来越“深刻”“宏大”的时候,他却走向了一种“轻盈”。这样的气质在他的一首十分重要的诗歌《紧急下潜》当中抒写得相当精彩:这是一首闪耀着大海波浪的粼粼光芒的神奇诗歌,其中蕴藏着某种指向未来世界的魔法乐音。在一种个体生命观的体察中,拌入了历史与未来的遐想。
我们只是呼吸着的化石,栖息在幽深的海槽,这里
心跳成为最美丽的光点。
……
下潜。深些,再深些。到达生命无法达到的深度。
如果你还活着,忘记咳嗽,天空,和你的外套。
透过时间的缝隙,你会看到一群群彩色的鱼
在你周围游动:一个美丽的新世界诞生。
这首诗令我们惊讶的地方很多。但令我没想到的是,诗歌结尾的“美丽的新世界。”这个世界带着前面种种下潜中携带的“压力”“未知”甚至“痛苦”,与“彩色的鱼群”一起交相辉映,“时间的裂缝”将一切引向回忆与历史勾连在一起,在展现了一幅想象画卷的同时,将我们猛然置身于人类未来假象的幻境,而这一幻境所带来的美丽新世界却让我们痛苦得想哭——因为极端的美和绝对的虚构。
在中国诗坛上,张曙光始终是一个榜样。而这一榜样几乎是完全沉默的,以无声的劳作默默影响着人。诗歌的劳作伴随着诗人一生的几乎所有时光,如今在岁月的淘洗下逐渐凝结成纯度更高的晶体。然而这一晶体仍然是默然的,不炫技的,甚至超然物外的。他是一个真正的炼金术士,同时也是一个真正的和永恒的艺术学员。
他学习古典,但是并不是直接将古典拿来就用,或者作为诗歌中的装饰,而是将之打碎融入诗歌当中去,确切地说就是将其当代化,不当代化的古典就像是封存在博物馆里的名画,佶屈聱牙,始终无法完全被当代人进入,而融化古典并不是每个艺术家都能够做到的事情,这既需要对古典精髓的深刻吸收同时也需要对现代艺术,包括哲学思潮、我们时代人的精神状况有一个整体、全面、深入的把握才能成为可能。
哦亲爱的,我的灵魂去了哪里?
是在酒后不小心弄丢了它
还是在窘迫中把它送进了典当行
再不然就是在和魔鬼打赌时输掉了
总之,我走遍了所有的大街小巷
每一个城市和每一个乡村寻找它。
我记得在我出发的时候杏树开花,
现在我的身上满是积雪
——《寄生体》
不消多说,敏锐的人自然会从中看到某种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挪移和跳跃手法,而情节的推进是递增的,是徐徐的,并不是像某个诗人一下子急于跃入某个古典的池子里(分不清是现代人还是古代人)。通过经验,这首诗让一种古典情景当代化,而这种经验完全是落地的,是现代的,能够被体察的,顽皮的,且是有效的。另外,吸收古典的同时,他将视野一直聚焦在最先锋的艺术形式上,各种类型的艺术形式都是他一直以来探索的对象,包括绘画和音乐等其他形式。敏锐的人可以在他的诗歌中寻到线索。这样的一种艺术好奇心的保持,对于即将走向七十岁的诗人来说,十分难能可贵。同时也保证了他的诗歌一直拥有着最新鲜的触角和感觉。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修建了一处落雪都市神奇的后现代景观图。在这一图景中,时光的隧道被打开,灯光偶尔闪耀,诗人拿着蜡烛出现——他沿着这条拱廊走动着,些微有些驼背——蜡烛的光亮时明时暗、断断续续,隧道两旁闪耀着雪的微光,新能源小轿车与电动摩托走马灯一样交替驶过……他调整着这个剧场的气氛、音效、布景与任务,他完成着一幅画与一个乐章,他几乎全然沉默地在演奏……时间的卷轴摇动着,而万物都在其中无声地跳舞。
我们谈论着的明天具有某种偶然性。
它的存在并不确定。没有人知道它的样子。
而昨天已经定型,像刚刚修剪过的上了发
胶的头发。
它被固定在背景板上,只是偶尔会在意
识中改变。
——《词语的人》
我想说的另外一个问题是:游戏性。这是一个被说烂了的词语。作为张曙光诗歌的风格特征,游戏性并不是单独存在的,或者说为了游戏而游戏,或者将游戏性作为某种理论性的教科书概念加以诗化实践,他的那种对于好玩的渴望,这与他晚期诗歌风格和个性中的丰富性相关连(如果可以这样归类的话)。这种游戏性才能够成立,并作为一种有效的美学风格被有效地使用。
在《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中,美国后现代理论家马歇尔·伯曼极具慧眼地指出了马克思和尼采“声音中有一种共同的东西”不仅仅在于“丰富的想象力”,而是在于“经常快速猛烈地变换语调和语气,在于它时刻准备攻击自己,质疑和否定自己说过的一切——一个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的世界。”历史作为一个残酷的布景推着活人的日常生活朝着一个未知与茫然的不知前路的方向运动——迈着一种离心的、散点的凌乱步履。在这个时候,诗人写下一首诗,就像是掷下一个骰子,在语言的戏法中,风景与诗人的心灵交织。这或许是解开我所谓的张曙光诗歌晚期风格中那种变幻莫测的虚无的来历。
在我看来,艺术家就应当是那一类永远不老的人(这也许是我一厢情愿且自以为是的想法),现实是没有人会不老。即使是曙光老师,我们已经许多年未见了,也许他已经白发苍苍,脸上写满了奥登一样的皱纹。但是在他的诗歌艺术中,存在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苍老也没有死亡,这里永远有许多灯亮着,就像天上永恒的星光(星光是永恒的吗?)。而当你打开他的那些异彩纷呈的诗歌世界,你会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置于时间线圈的某个点,而你的周围布满了难以捉摸的星星点点,这些星星点点既像是记忆,又像是未来世界的某种难以被我们察觉或者命名的神秘物质。很高兴通过这次评论的契机,重新深入认识了他的诗歌,并被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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