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 村]
窗框堆积灰尘一张旧报纸
可以封住所有时光
不再重要的头条新闻
过时的讣告
已经倒闭企业的大幅广告
——对我来说
过去因为消失
而有意义。
哪些是没被我们浪费的时间呢?
一辆拖拉车驶出山麓
装着山石,颠簸
一边掉下碎块
几个孩子背书包
穿过寂寞公路
走到树荫下
路边昆虫嗡嗡响着
[县城即深山]
县城即深山一条少有人走的小径
是老去的好地方
每走进去一次
我对世界
会多一分珍惜
每过几个月
我给它换一个新名字
比如鹁鸪路
或枇杷路
或鹅掌楸路
或刮大风的黄栀花路
或隐士与蜜蜂路
让自己感觉
生活在不同的深山
每到春夏之交
我像赫索格那样
疯狂写信
从鹁鸪路到枇杷路
从鹅掌楸路
到无人光顾的
河边小路
[更小的虚空]
县城很小我在一个更小的世界
担心打扰别人
也担心被别人打扰
我骑车经过早晨的濠梁
街上没有人
车轮压过昨夜枯枝
像行走积雪中
世界发出碎裂声
经过昔日城墙
然后轻快地,穿过东门——
我为何这样轻快?
是梦里的蝴蝶吗?
是少年的猫?
或是抛下肉体的灵魂,御风而行?
在城东郊野
我给未来的学生上课
尽管他们要很多年才出生
但我已了解他们
每个人的样子
如果不上课,我就骑车
去蜀山渡看叶伯泰
再往东,我就没有朋友了
只有寂寞的流水
但我很少去看叶伯泰
我宁可写信,从城东寄到城东
每天上完课我就回家
很少正眼打量
对我来说多余的世界。
这条路是未来的,也是消失的
也是他人讲过一次
我就记住了的
像昨天,我骑自行车穿过
城郊少人的公园
尽量不惊动公园的雕像
不惊动喝水的鸽子和打瞌睡的鸽子
我希望经过这个世界时
像没有经过一样
我沿城墙返回
过濠梁以后
有一段长长的斜坡。
走完斜坡,我就到家了
在一三六一年
我的家在数十米高的虚空中
一个虚线勾勒的立方体
我进入电梯上升虚空
并生活在虚空里
[小镇生活]
水边蹲到天黑直到褐皮肤的游泳队员走回寝室
月亮升起于皂角树
鸟音明亮如晶体
在最后的晚照中析出
我在长竹榻上
虚度光阴,想着光阴
如果不是虚度
又能做什么?
操场很大,可盛放晚餐后
浓烈的粗野酒气
一整夜竹榻上看别的星球
转动它们的悲喜
带着尘土和凉意
它们和我无关似乎又有关
喝酒的少年
怎样想都是可以的
如果孤独
就到东边围墙下拔草
堆在操场中间
它们因为缺乏克制
显得蓬勃而荒凉
[楸 树]
冷风吹来时楸树颤抖
我没有问它为什么
有小半天时间
我看着濠沟波光
它和昨天一样
昨天,我途经水边
用手机拍摄
叶子落尽的楸树
在满天星光中
退缩,回到地面
像刚死去不久
一棵没有叶子的树
站在冷风里
缺少的只是一个拥抱
——好在没有拥抱
它也能活过冬天
·创作谈·
在深山
上月末,译者简笺把我去年的一首诗《摘青枇杷的女人》翻译成英文,并在她的公众号推送。这是一首随手记录,马上又忘记了的诗歌。
当日看到推文,想起了彼时情形,想起那个满身尘土的女人,在枇杷树下努力伸出手臂,那些离她极远,看上去完全够不到的果子,她似乎轻念咒语就能让它们飞抵手上。她脸上涂满了绿色膏药(类似黄芩牙膏),一脸绿油油的,像是从《阿凡达》里走出来的纳美族人。她一年四季在小区边转悠,拖着很多乱糟糟的行李(很多个塑料袋和纸袋)。她有一辆破旧的共享单车,常常靠在离她不远的树干上。那是她的马儿。下雨天,她躲在叶子宽大的枇杷树下,像小区的流浪猫。
我看到她时,正在“一条少有人走的小径”(《县城即深山》)上。这条水泥小径有七八十米长,一米多宽,覆着薄薄青苔,两边种着枇杷树、鹅掌楸树,以及低矮的杜鹃花和栀子花。每天傍晚,我穿过小径去书院上课,回来也是,穿过漆黑的树影,像是回到深山。每当春夏之际,小径名称会从“鹁鸪路”换成“枇杷路”,好“让自己感觉/生活在不同的深山”(同上引)。我不喜欢走大门和大路,那里人多而嘈杂,令人厌烦。在看到摘枇杷女人的那天傍晚,我走出小径很远了,才想到,我不就是她吗,像她一样生活在县城。小径是我的诗歌,而青枇杷是她的诗歌。
对于一个写作的人来说,选择在哪里生活或者感觉自己在哪里生活,十分重要。脱离无意义的人际交往,在县郊的十公里的孤独慢跑中,寻找自己的户外生活,与大自然接触,保持自己的写作动力。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前几日,看到日本作曲家坂本龙一的视频,他说“喜欢在大都市里独自默默无闻的感觉,因为谁都不认识我。某种程度上自己很自由,当然这也是一种孤独,但孤独有时也是自由的代名词”。这种小县城里“谁都不认识我”的感觉,比“大都市”更棒(可以省去所有的世俗应酬),包括孤独带来的心灵自由。
我的朋友王敖说,只要“有诗歌的出场,它们就能净化我们”。日复一日,诗歌净化着我,最终,是我成了深山(或者说,无处不是我的深山)。阳台上,稀疏的吊兰和文竹,是我无声的友邻。中年以后才有的耳鸣,一如穿梭于空山的纷纷鸟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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