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 居]
今年的春天和两年前一样但郊游的人丛里失了一个人,他已高眠在异乡
今年的郊游,我亦未去,未有独看
——葡萄在四月里开始爬蔓
——我为它剪枝,其实是借此掩下心里各种与生老有关的念
——死亡让一些卑微的人生动
“似有这样一个人,我亦似曾见过,公共场合,
在手机里记下名姓
记下是礼貌,记下号码,但不联络,也是礼貌”
——好像只有死亡才能辅证一些人也活过
(不是他的电话号码被很多人存下)
具体到一蔬一粟,一朝一晚,一行儿女
一天的灰尘落满衣衫
他保持着每天的清洁平整——回家就浣洗,出门就穿上
被家人偶然想起的细节之一
他也你我那样从这条街走过
每临春节回乡祭祀,回不去时择一十字路口烧一束黄纸
春天带孩子去郊游,顺带教孩子认识植物
每天上班,先骑单车再转乘一段公交
被一件很小的事磕碰,一枚浆果被撞落,落即流散
落得那么低
——悲伤的分别只发生在亲密的人之间
[融 化]
有一天,我丢了心爱的小皮球祖母说:还会有的,不用哭
有一天,一颗很喜欢的糖因久藏而融化了
我对自己说:你知道它化了也是甜的就可以了。
甜不是长远的事物
“世事一场大梦”
“万事到头都是梦”
初见此字句之时,我还年幼
我没有哭,说此话的人只是说了一个事实,
不是他在我这死了一次。
祖母说,这一生,她只为亲人的离世而哭过。
那时,很多后来离开我的亲人尚在身边。
“众禽里,真彩凤,独不鸣”
可以从头和我细说这些的人都很沉默
——大收我此生之泪者,非仅死亡一事。
[树木说出声音的方式]
我不属于任何一个房屋所有,亦无与人有互相属于之举。
因此 我也不能够属于这里。
我偶然经过的这条河流啊。
树木们各有方式报告季节更替的信息,
夜幕时,经历同一块黑暗,
阳光来照耀时,一起明亮,
——生下根须就不再移动的树木啊。
我是一棵树木说出声音的方式。
[一次徒步]
此刻,我以为往后还有走得更远的一次,找到另一条路。
事实上,最远的一次可能已经发生。
譬如眼前,草木发芽开花
有一天根深叶茂,
我觉得那很漫长。
我需要很多攀越——以完成寻常的生活。
[下午的小树林]
我在小树林里散步,鸟飞过天空,——这城市唯一的小树林,
木叶不发出声音的小树林,在下午。
大地萌出了新绿,在两个月之前,我从上一个秋天转来,
这两个月,我走在来此的路上。
——又青了绿了啊,又将有花开出来,
需回报获得的每一点善意啊(绿意就是对我的善意)
谦卑、勇敢,这些词都是枯萎了仍会生出颜色的
可用以活下去的
——这是我祖母测试过的人生法则之一
——她相信我很强大,她把身体里蓄存自用的很多条命
秘授于我。
我鲜与人谈论她,
——当我谈论祖母,我不是谈论一些过去
我在谈论未来(她是我的未来之身)
以及活到她那样的年纪所需的力气。
[余 数]
风经过一个被我写下名录的人,那风也经过我。
——人丛中各自来来去去。
感觉到风了,
感觉不到风时,是风在人丛中收起了声音。
我在风中经过旷野,起意为“我”临时定义:
——一些人间名姓的短暂收藏者
减去通讯录中我和所有名字关系总和的部分
——可以被省略舍弃的,让我此时生出欢喜的余数。
——通讯录里趴着的很多号码,半生没打过一次。
年节之时,递一问候简讯即止。似应问候,但又怕问候也是相扰。
有时写好信息又删,
一字字按灭。
担心字符也是对另一个人的惊动。
转身继续各自的消失。
——相见时彼此认真留下的姓名,
其实仅是将一个名姓增加进通讯簿里。
·创作谈·
末小枝叶偶然相触
把一天的时间比成一块布,这剪掉一块,那剪掉一块后,就很难做成像样的衣服了。即使可以拼接,但也不够那个尺寸了。“写”所面对的“布料”,多被裁剪过。
确实,从文学史上看,写作也从不是某个生命的核心事物。它只是某些有灵性的个体如何活着的衍生品。历史上被后来时代珍视的写作,抵达了精神和语言并峙合一的高峰的、提供了一个能独立于后世的文本的,也多是生之余笔之天成吧——从没有先前或同期的人把一件事用这个角度说了,说得这么精准,让他人感同身受,说得有情有趣,有高于普遍认知维度的思想。他让每一个句子成活,每一个词语获得安放,让每一个字不容忽略,让词与词构成的空间里,充溢了生命力、能量,让新鲜、独立、光芒来将你填补。
文学与每一个人发生链接的状态不同,对接后形成的空间也不同。“写”是把一生的力量倾注给它也不够的一件事。但可能又是,你和它之间像两棵有距离的树,一生都保持固有的、不可改变的间距。如果有相触,可能只是有一天,末小枝叶的偶然相触,或者是泥土下根须在伸展中碰到。这就足够了,足够让人感到欢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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