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 铁]
地铁窗玻璃内的一个老人,他的脸,藏在白口罩里,额上皱纹格外明显,岁月和生活,
已经把他推到了边缘,如同处于明暗之间。
移动的窗口像流水,他沉默而平静。
地下穿行的空间,仿佛将人置身世界之外,
藏在镜子中,短暂的抽离。
万象于我如黑夜,地铁到站,他
从玻璃内取出脸,戴在身上,离开。
[一 瞬]
人飞向天空,鲸鱼游至海的深处。人转身,往下坠落。鲸鱼在蓝色之蓝中
消失。天空与海里诞生了我的词语。
城市街道的墙面上闪动着句子的光。
[红色巴士]
一辆红色巴士在绿茵路口转弯拖着黄昏的疲惫与闪光,我看着它
一种熟悉的陌生,在面前扔下淡漠的白烟
我既没有锐利的眼睛,也缺乏足够智慧
在人世间混迹多年,仍是一片茫然
就像南方雨夹雪的冬天,站在十字街头
内心常常升起悲情,白色,灰色,还有黑
我生活的世界既冷酷又坚硬
唯有爱和悲伤是软的,带着痛楚的炽烈
红色巴士远去的尾灯一闪一闪
[黄昏驾驶员]
苍茫是从桥上下来的,经过一个坡度车堵了一溜,它停顿,红绿灯的暗示
房子在街道两边排队,巴士很怀旧
你挑一担大雨,撵着树叶奔跑
天空发出铁链的声音,墙是湿的,很黑
黄昏的驾驶员开着虚无之车寻找遗址
[鹤]
站立着,持久,如静物,诗与思之美硕长的腿,脖子和尾翼,翱翔姿态的收拢
步态优雅与清闲,只有鹤唳,使天空退却
它瘦峭的梦在不断减肥,甚至退去了
最后一朵云,它肃穆,水已物化
[一吨墨]
我的书法就是诗歌中的口语废话,但干净
是字本身,是书法中的写,是天真
把复杂推回到原初,逆水而行
我感到吃力,优美是轻松的,行云
流水,千年的传统一顺而下
我想找回最初的勇气,把一吨墨
挑上山顶,然后坐在石头上
还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赣江记]
这一年,赣江枯得触目惊心人也老出了沧海桑田,写在沙上的
过往,复读飞鸿与鱼消亡的路线
逆行的运沙船消失在沙里
码头上,一只铁锚沉没于记忆
滕王阁垂首向溺水的少年招魂
哪一堆沙丘不是囚禁波浪的城堡
腥红的夕阳锻造刺入深水的长矛
渔夫将背影藏进沿岸的大厦
枯槁的玻璃刻画出深凹的眼眶
拧开水龙头,鱼在水管里呼救
卫生间里冲出远去的白帆
有人在江边捡到一张鲛衣
夜晚,他钻进了下水道
第二天,树上挂着殚精竭虑的表情
[面 孔]
街头遇见的,除了广告,没有谁是复制出来的。早晨,上班的,买菜的
赶地铁和公交的,去学校的
美丑顾不上了,都有一副
行色匆匆的表情,阴天,脸色
会更难看,省略掉微笑、问候、东张
西望,面孔的地图有清晰方位
时间节点不允许耽误,哪里会像
湿漉漉绽开的花朵,雨天的脸
绷得紧紧的,没那么“印象”和灿烂
阳光下偶尔碰上的微笑,也是客套的
带着传统的礼貌,更多是谁也没看见
谁,同一条街道,同一个路口
经常碰见的,五官熟悉,也都不认识
叫不出名字的面孔就是陌生人
不闻不问就是礼节,皱着眉头走过
也没关系,一天,我看见一个人
满脸卑微地蹲在街头,仿佛他对
这个世界和眼前的每个人都带有歉意
我看清了那张脸,他是个瞎子
他满脸歉意地在乞讨一个春天
[屏 风]
屏风和镜子对称,里面都藏着古老世界,山水人物和英俊容颜
大器不能晚成,一把扇子折叠风情
宋代家具一应俱全
伸展的客厅煞有介事
窗外画好了远山,桥上一担书架
还没有变轻,帘子垂挂一堆好光阴
受到布的怜惜
瓷器的山明水秀一尘不染
书技与诗艺,已失传于外省
课业通宵早就荒废了,伪装的夏天
被一根孔雀翎倒挂在门楣,你还得
忙前忙后,召唤一个前朝的雅集
到来的都是一伙酒徒
过期贡品吃出了新贵的滋味
你收拾好门庭,一处铺面的租金
在开张后望穿秋水,旧朋的宴席
迎来了仙侣,在后屏疯狂对饮
·创作谈·
诗想录
诗歌就是自由,回归常识或简单认知。新诗就叫自由诗或白话诗,前者相对旧的格律诗而言,后者指现行新诗所使用的材料,即基本语言,白话。白话,口语,书面语之分,用白话写的诗有它的技术和要求,通过百年新诗实践,及对古典与西方现代诗的吸收,产生一批优秀人才与作品,形成了自身法度,但要再往前走,就必须重获自由,从有法到无法,打通绘画、音乐、雕塑,以及小说、戏剧、建筑的通道,上天入地。它是精神出囗,也是潜行的忍者。无论从技艺到精神,它只有这唯一的指向。
不少诗人一辈子都没有入门,是因为停留在炼词炼句的阶段,这种造句式诗人就是把诗当成了造句。
诗意来自语词中不断发生的险情,没有词语的应变之能,如何能写诗?大多数诗里没有语词的“险情”,也就没有“语词”,诗人也无“应变”之能,我只读一行就能看出。不论“口语”、“书面语”,还是“兼容语”,这些根本不重要。如果是“缘本无一物”,又何必来写诗。
几位诺奖诗人对诗的说法或互为矛盾,才正常,看法一致,则大谬。修炼之道,各有法门,无对错之分。艺术即如此,不能以一概全。哪一家说法,我都不苟同,但不反对,因为无错可反。
有句话叫做“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诗对我而言是一种比较好的与自我相处的方式,它能安顿内心,它是蔷薇。这就足够了。写诗是语言搏斗,与猛虎较劲,它所获得的是个体肉身以内的精神自由。
诗必须要有一个内在的深渊,有时诗人自己也会震撼。
诗不能从生活中抽离,生活是诗的舞台,没有舞台的诗,在高蹈中空转,我不再为之鼓掌。
有些诗不可言说,但它仍能令人心领神会,你能感知到它的意念。如果令人费解,那完全可以舍弃。你可以写,我也可以不读,同样可以不接受。
写作于我而言是一种爱好,把作品写好是我爱好中的爱好。
无论诗或散文,都必须是作者有要采用这种形式来表现的东西要写,方选择这种文体,而不是这种文体需要你去削足适履。为文体而文体或者为文体去作生硬的造句或填空。
写作是一种时间艺术,必须要有时间概念即文学史的意识,那些难经受时间意识审鉴的都不值一写。绘画是空间艺术,必须要有展览的空间意识,近或远,大或小,都必须在下笔时想到。
就我对文学而言,除了写,没比这更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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