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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吨墨(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堂 热度: 19937
◎程 维

[地 铁]

地铁窗玻璃内的一个老人,他的脸,藏在
  白口罩里,额上皱纹格外明显,岁月和生活,
  已经把他推到了边缘,如同处于明暗之间。
  移动的窗口像流水,他沉默而平静。
  地下穿行的空间,仿佛将人置身世界之外,
  藏在镜子中,短暂的抽离。
  万象于我如黑夜,地铁到站,他
  从玻璃内取出脸,戴在身上,离开。

[一 瞬]

人飞向天空,鲸鱼游至海的深处。
  人转身,往下坠落。鲸鱼在蓝色之蓝中
  消失。天空与海里诞生了我的词语。
  城市街道的墙面上闪动着句子的光。

[红色巴士]

一辆红色巴士在绿茵路口转弯
  拖着黄昏的疲惫与闪光,我看着它
  一种熟悉的陌生,在面前扔下淡漠的白烟
  我既没有锐利的眼睛,也缺乏足够智慧
  在人世间混迹多年,仍是一片茫然
  就像南方雨夹雪的冬天,站在十字街头
  内心常常升起悲情,白色,灰色,还有黑
  我生活的世界既冷酷又坚硬
  唯有爱和悲伤是软的,带着痛楚的炽烈
  红色巴士远去的尾灯一闪一闪

[黄昏驾驶员]

苍茫是从桥上下来的,经过一个坡度
  车堵了一溜,它停顿,红绿灯的暗示
  房子在街道两边排队,巴士很怀旧
  你挑一担大雨,撵着树叶奔跑
  天空发出铁链的声音,墙是湿的,很黑
  黄昏的驾驶员开着虚无之车寻找遗址

[鹤]

站立着,持久,如静物,诗与思之美
  硕长的腿,脖子和尾翼,翱翔姿态的收拢
  步态优雅与清闲,只有鹤唳,使天空退却
  它瘦峭的梦在不断减肥,甚至退去了
  最后一朵云,它肃穆,水已物化

[一吨墨]

我的书法就是诗歌中的口语
  废话,但干净
  是字本身,是书法中的写,是天真
  把复杂推回到原初,逆水而行
  我感到吃力,优美是轻松的,行云
  流水,千年的传统一顺而下
  我想找回最初的勇气,把一吨墨
  挑上山顶,然后坐在石头上
  还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赣江记]

这一年,赣江枯得触目惊心
  人也老出了沧海桑田,写在沙上的
  过往,复读飞鸿与鱼消亡的路线
  逆行的运沙船消失在沙里
  码头上,一只铁锚沉没于记忆
  滕王阁垂首向溺水的少年招魂
  哪一堆沙丘不是囚禁波浪的城堡
  腥红的夕阳锻造刺入深水的长矛
  渔夫将背影藏进沿岸的大厦
  枯槁的玻璃刻画出深凹的眼眶
  拧开水龙头,鱼在水管里呼救
  卫生间里冲出远去的白帆
  有人在江边捡到一张鲛衣
  夜晚,他钻进了下水道
  第二天,树上挂着殚精竭虑的表情

[面 孔]

街头遇见的,除了广告,没有谁
  是复制出来的。早晨,上班的,买菜的
  赶地铁和公交的,去学校的
  美丑顾不上了,都有一副
  行色匆匆的表情,阴天,脸色
  会更难看,省略掉微笑、问候、东张
  西望,面孔的地图有清晰方位
  时间节点不允许耽误,哪里会像
  湿漉漉绽开的花朵,雨天的脸
  绷得紧紧的,没那么“印象”和灿烂
  阳光下偶尔碰上的微笑,也是客套的
  带着传统的礼貌,更多是谁也没看见
  谁,同一条街道,同一个路口
  经常碰见的,五官熟悉,也都不认识
  叫不出名字的面孔就是陌生人
  不闻不问就是礼节,皱着眉头走过
  也没关系,一天,我看见一个人
  满脸卑微地蹲在街头,仿佛他对
  这个世界和眼前的每个人都带有歉意
  我看清了那张脸,他是个瞎子
  他满脸歉意地在乞讨一个春天

[屏 风]

屏风和镜子对称,里面都藏着
  古老世界,山水人物和英俊容颜
  大器不能晚成,一把扇子折叠风情
  宋代家具一应俱全
  伸展的客厅煞有介事
  窗外画好了远山,桥上一担书架
  还没有变轻,帘子垂挂一堆好光阴
  受到布的怜惜
  瓷器的山明水秀一尘不染
  书技与诗艺,已失传于外省
  课业通宵早就荒废了,伪装的夏天
  被一根孔雀翎倒挂在门楣,你还得
  忙前忙后,召唤一个前朝的雅集
  到来的都是一伙酒徒
  过期贡品吃出了新贵的滋味
  你收拾好门庭,一处铺面的租金
  在开张后望穿秋水,旧朋的宴席
  迎来了仙侣,在后屏疯狂对饮
  ·创作谈·
  诗想录
  诗歌就是自由,回归常识或简单认知。新诗就叫自由诗或白话诗,前者相对旧的格律诗而言,后者指现行新诗所使用的材料,即基本语言,白话。白话,口语,书面语之分,用白话写的诗有它的技术和要求,通过百年新诗实践,及对古典与西方现代诗的吸收,产生一批优秀人才与作品,形成了自身法度,但要再往前走,就必须重获自由,从有法到无法,打通绘画、音乐、雕塑,以及小说、戏剧、建筑的通道,上天入地。它是精神出囗,也是潜行的忍者。无论从技艺到精神,它只有这唯一的指向。
  不少诗人一辈子都没有入门,是因为停留在炼词炼句的阶段,这种造句式诗人就是把诗当成了造句。
  诗意来自语词中不断发生的险情,没有词语的应变之能,如何能写诗?大多数诗里没有语词的“险情”,也就没有“语词”,诗人也无“应变”之能,我只读一行就能看出。不论“口语”、“书面语”,还是“兼容语”,这些根本不重要。如果是“缘本无一物”,又何必来写诗。
  几位诺奖诗人对诗的说法或互为矛盾,才正常,看法一致,则大谬。修炼之道,各有法门,无对错之分。艺术即如此,不能以一概全。哪一家说法,我都不苟同,但不反对,因为无错可反。
  有句话叫做“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诗对我而言是一种比较好的与自我相处的方式,它能安顿内心,它是蔷薇。这就足够了。写诗是语言搏斗,与猛虎较劲,它所获得的是个体肉身以内的精神自由。
  诗必须要有一个内在的深渊,有时诗人自己也会震撼。
  诗不能从生活中抽离,生活是诗的舞台,没有舞台的诗,在高蹈中空转,我不再为之鼓掌。
  有些诗不可言说,但它仍能令人心领神会,你能感知到它的意念。如果令人费解,那完全可以舍弃。你可以写,我也可以不读,同样可以不接受。
  写作于我而言是一种爱好,把作品写好是我爱好中的爱好。
  无论诗或散文,都必须是作者有要采用这种形式来表现的东西要写,方选择这种文体,而不是这种文体需要你去削足适履。为文体而文体或者为文体去作生硬的造句或填空。
  写作是一种时间艺术,必须要有时间概念即文学史的意识,那些难经受时间意识审鉴的都不值一写。绘画是空间艺术,必须要有展览的空间意识,近或远,大或小,都必须在下笔时想到。
  就我对文学而言,除了写,没比这更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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