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正往坡下落]
太阳正往坡下落,天空的云吸饱了一天的光线慵懒地飘在天空,仿佛几头已经用尽力气的老牛
我在广场上等我的一个朋友
她从古达来。我们曾经在那里,吃过蓬蓬饭
喝过啤酒,摘过樱桃
站在一个叫夹岩水库的地方,看过它的丰水期和枯水期
无非像心事,有时多有时少
广场的树荫下,聚集着一群群打扑克的老人
那样老,仿佛很久没有擦拭过的古董
夕阳的光线穿过密叶,落在他们身上的光斑
像补丁。他们出牌的样子那样专注
手里紧紧握着的牌,就像稻草
令他们周围出现无形的海域,那是时间
完全与中年人的动荡无关
我近旁的木板凳上,是一对对情侣
我曾经也说过那样的话,为了虏获一个姑娘的芳心
绝望是后来一次次即将抵达甜蜜而落空的事情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我希望我的朋友到来时
月亮还没有出,但要有一粒星光
与我刚写好的这首悲伤的诗歌垂直
[那个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父亲裸露上半身,坐在院子废弃的沙发上目光呆滞,像半截木头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时间在那里制造雪崩
他没有看我,而是陷入大海一样深的沉默
奇怪的想法,如海洋里漂亮的鱼群
又或者,此刻,他已经把自己放空
像他曾经悲伤绝望时喝光的酒瓶
他的身后,是幸福树低垂的枝叶
苍翠欲滴的绿,像极了某种到达顶尖的忧郁
可以被看到,触摸
幸福树的近旁,是兰草
禁锢在盆中的根,如一些思想和心事
马蹄莲已经凋谢了,短暂的花期
超出了一些人的年纪
鸟的叫声没有向一个方向延伸,天空便有了
无数条声音的道路
但不像玻璃的平面那样光滑
厨房里,母亲又在张罗新一轮的早餐
她一生都在锅碗瓢盆里转圈
洗衣机的转筒一直在响,日子
又被洗白,洗薄了一些
院子还在,房子也还在
外祖父已经不在了
他在另一个我们看不到的世界
像星星一样照耀我们
哪怕整个村庄仿佛一个容器
人不过是容器里的水
倒掉一些,又装满一些
不远处,是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庄稼
它们还会站起来,支撑起人们艰难的日子
山顶缭绕的云雾,又在制造新的暴雨
雨水打在人身上,像马群奔跑过墓地
我转身,一只瘦骨嶙峋的猫趴在窗台上
用绿宝石的眼睛望着我
我很清楚,那个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还有很多话要说
我也知道悲伤,眼泪,绝望……是无用的
但我还是忍不住
[在奶茶店]
正在播放的音乐很轻我听出了石板,流水
光穿过密林,一片片白色羽毛
落在草叶上
听出了柔软白皙的手指
从琴键里取出声音
空调的冷气吹着我们
我们好像是放在冷藏柜里
保鲜的食物
我们面前的桌子上
一盘瓜子和两杯杨枝甘露
我们聊一些没头没尾的天
潦草又随意
如果你还是想哭,请闭上眼睛
月亮出来了,弯弯的
立秋刚过
一些急于成熟的心事
尝到了它的锋利
[取钱的老人]
他坐在柜台前的椅子上背对着我,穿一双解放鞋
破旧,但不脏
没穿袜子,脚踝露在外面
裤子,泥土一样的颜色
天蓝色的上衣,和外面的天空相吻合
这些,一定是他从他耕作的土地里刨出来的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
蓬松的枯草上顶着的雪
他对银行的女业务员说,请你看下
我家小娃给我打钱来了没有
那头回,可能没有。声音像一块沙地,贫瘠,不长庄稼
他又说,请你看看卡上还有多少钱
那头回,207 块。再没有多余的言语
他低下头沉默了几秒,又把头抬起来正对业务员
他说,请你给我取200 块。他的声音有点薄
一片掉落在地上的羽毛
他按下密码,动作如一把钝刀
业务员熟练操作后,把钱和银行卡递给他
他接过,那样小心
仿佛接过了沉甸甸的生活
他站起身就往外走
我一直没有看到他的正面
那会是一张大雪纷飞的脸吗?像我失落时的父亲
今天是七夕
我看着他从摆满玫瑰花的店门口走过
走向人群,人群把他挤成一条缝,一根线
[母 亲]
她从坡上背下土豆,玉米,西红柿,地瓜,红薯……她深谙它们的姓氏,位置
它们就像她住在山里的穷亲戚
这个一生把自己捆缚在土地上的女人
她挖地,挖出我们向阳的生活
她唱山歌,把大地抬高,把天空唱低
把傍晚唱成月色,唱成一阵薄薄的雨
这个每天都在锅碗瓢盆的旋涡里转圈的女人
有好几回她感觉她已经找不到生活的出路了
这个有流不完的泪和操不完的心的女人
我们是她眼睛里的沙粒
我们总是把她的心弄碎成玻璃
现在她已经老了,她说话的语调像某种生锈的铁器
她的精神像藤蔓,已经没有了让它向上攀爬的力
她坐在院子里
夕阳正一点点收回大地上的光线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