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诗人奥登和小说家衣修伍德结伴而行,访问战时的中国。访问结束后,奥登写成组诗《在战时》,被门德尔松教授称赞为“奥登1930年代最深刻最大胆的诗作”。这组 “战时十四行”的第十八首,写的是一个“中国兵”。奥登并没有赞美中国士兵,在他的笔下,“中国兵”被战争折磨得迟钝而沉闷,像“虱子”一样无足轻重。奥登为“中国兵”看不见的牺牲赋予道德含义,尽管“中国兵”很难说富有活力,但“他”却教育了“我们”:
他不知善,不择善,却教育了我们,/并且像逗点一样加添上意义;/他在中国变为尘土,以便在他日//我们的女儿得以热爱这人间,/不再为狗所凌辱;也为了使有山、/有水、有房屋的地方,也能有人烟。(《在战时》穆旦译)
此处的“我们”主要指欧洲。放在世界战争的秩序中去看,“中国兵”作为象征牵扯出来的,则是中国在“二战”格局中的承担。所谓“欧洲的愧疚”,盘桓为奥登挥之不去的情绪,驱策他将中国士兵跟欧洲人的良知联系起来。奥登拥有道德反思上的自觉,寄予中国以同情,但与此同时,“中国兵”本身却是静默而被动的。随着《在战时》被翻译成汉语,加之对奥登的倾心,“中国兵”对不少诗人都产生了影响。他们纷纷着笔,关注抗战期间的士兵、农民群体,不论是“农民兵”(穆旦),抑或“草鞋兵”(杜运燮),前线参战者都成为诗人良心的镜鉴。
“中国兵”压稳了道德,因为战争是一系列残酷而严肃的事件,造就“文学之重”。文学的道义感提出要求,使作家和诗人严阵以待,往往难以放松下来。在战时,似乎无法想象一种轻松的诗歌。正是在此意义上,卞之琳完成于战时的二十首《慰劳信集》,就别有意味。
1938年8月,卞之琳同何其芳以及沙汀夫妇从西南大后方出发,一同前往延安。在延安停留几月之后,他随“抗战文艺工作团”深入太行山,在八路军七七二团团部做了一段随军的文学工作,之后又返回延安。《慰劳信集》就是他战地之旅的产物之一。这本诗集的写作具有“应召”的性质,跟1938年的“三十封慰劳信运动”有关,该运动为了鼓舞士气,给前线捎去后方的支援。为凝聚同胞之谊,慰劳信的字里行间,不乏同仇敌忾。在“慰劳信运动”的影响下,卞之琳引入书信体例和“你们/我们”的对话形式,突破了以往相对单一的抒情纬度。而且,对前线将士普遍的钦佩、鼓舞和崇敬之情感染了他。
“抗战文艺”多数倾心于“大场面”,相较之下,卞之琳从细节入手,层层递进,勾勒战斗的场景。考虑到《慰劳信集》本质上属于“歌颂的诗章”,如果从理念出发,就难免沦为空洞的口号,缺乏有声有色的感受。第一首《给前方的神枪手》的开头,由“小东西”启动,从一颗子弹牵引出了一幅动态的画面:
在你放射出一颗子弹以后,/你看得见的,如果你回过头来,/胡子动起来,老人们笑了,/酒窝深起来,孩子们笑了,/牙齿亮起来,妇女们笑了。(卞之琳《给前方的神枪手》)
《慰劳信集》离不开像子弹、准星、针线、草帽等小事物,它们看似微不足道,却潜藏着战斗能量,动态感和生活感的场景往往由它们带出。小中蕴大,体现了卞之琳的一贯诗学偏好,虽然他自谦“小处敏感,大处茫然”,但在《慰劳信集》中,“小处”摇身一变,成为他打开历史图景的“触发器”。这完全是另一种想象战争的方式,涉及的情绪也颇为不同。如果说奥登笔下的士兵主要是良知的参照,那么在卞之琳这里,士兵不但获得主动性,而且带动了国民百姓的情绪,洋溢着抗战的自信。值得注意的是,卞之琳的“小”不仅是与“大”相对的事物,在美学的取向上,它还跟“趣味”“风趣”“幽默”等相关,一如上引的几行诗里,“子弹”射出去的瞬间,引发的并非群情亢奋的呐喊,而恰恰是联动的笑。
对于趣味,卞之琳并不讳言,他喜欢闲聊、抬杠和听段子,当有人称他是“不大到家的生活趣味主义者”,他也欣然领受。比如,好友何其芳就曾不点名地提出过批评,不满于他“在文学上讲究风格和趣味”,“上馆子吃东西也老是选择又选择,觉得这也不好吃那也不好吃”。好友不免苛刻,但对他的观察基本上是准确的,卞之琳“爱讲究”,他早期诗歌简练、精巧而玲珑的“圆宝盒”诗风,本身就足以说明。确实,在趣味和对语言的讲究之间有明显的关系,风趣地说话如同“自觉的语言表演”,但尽量节省语言的媒介,追求画龙点睛的时刻,像伊格尔顿在《幽默》一书中分析的:“正如诗歌一样,风趣的话里,每个语言单位都各尽其力,抑扬顿挫,节奏共鸣,都直接决定了其力度。”
“客居”延安是卞之琳战地经验最重要的部分之一,尽管他最终没有像何其芳留在延安,但延安见闻仍然深化了他对革命工作的理解。卞之琳被留在“鲁艺”任教三个月,在此期间,他还被聘为周扬主编的《文艺战线》编委之一。在延安,他目睹了条件的艰苦,但让他印象深刻的还是延安生动活泼的氛围。延安的思想空间活跃,多种思想或重合或共存,共同致力于革命和理想的社会。卞之琳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对这点他感受深刻。
也是同样的环境里,诙谐、喜剧等理念在延安文艺界得到普遍的接受和分享,乃至在“鲁艺”的教学中,它们被作为写作手法而提倡。时任“鲁艺”文学教师的周立波,在课上曾一一评述过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霍布斯和弗洛伊德的喜剧理论,最后,他专门提出过“我们对‘幽默’的意见”。从保留的讲稿来看,“幽默”被视为一种“健康的气质”,呼应着延安宽松乐观的氛围。讲授苏联小说《不走正路的安德》时,周立波将其总结如下:
(一)现实生活是美学的基础。也是笑话和诙谐的源泉。(二)太阴暗的生活,需要的生活,需要装点些欢容。(三)愉快的生活一定有笑,从容优雅,对于生活感到满意,对于缺陷有优势的对付力量。充满了爱恋或敬爱的心。如过去的英国,现在的苏联,都是产生幽默的好园地。(四)悲剧的小丑……(五)雍容,适度。无伤,康健,好性格,防止油滑,干涩,轻薄。(《周立波文艺讲稿》)
从种种理论中,周立波提炼出了适当的幽默论述。在“鲁艺”的教学中,幽默被视为遭遇挫折时的乐观精神。延安条件艰苦、四面临敌,革命事业也正处于建设时期,这样的精神尤为重要。卞之琳曾同周立波共事过一段时间,他在给学生讲解文学经典时,就为普遍的“轻松风格的律动”所感染。
当然,幽默有赖于成熟的心智,成功的关键在于拿捏适度。在周立波的讲稿中,最末一条,从“雍容,适度”到“防止油滑”,都是幽默的种种补充性条件。这都说明,幽默是“实践的智慧”,需要注意何时恰当,何时不当。作为一种限度内的欢乐,幽默考验着幽默者对时机、对象和语言的把握力,一旦失控,便有沦为无政府主义的危险。在1941年首次出版《慰劳信集》时,卞之琳想要删去其中“取材不当”“格调不高”的两首,但无奈当时书已经印出来了,直到1978年底,他编《雕虫历纪》时才将之删去淘汰。
总体上而言,《慰劳信集》中笑是一种“健康的气质”,洋溢着愉悦和融洽的气氛,而这样的气氛由不同岗位、不同性格,乃至不同性格的人汇合而成。跟张天翼式的讽刺不同,卞之琳的笑并非置身事外,而是带着“亲切的同情”。《慰劳信集》中的不少篇目里都能读到“同情的笑”,比如《给一位政治部主任》开始写到,主任发明“三点一直线的冲锋战术”是为了吃肉,“嘴上一块肉,筷上一块肉,/眼睛盯住了盘里另一块”,这么看,他似乎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官员。但诗很快就告诉我们,他实际上睡眠不足,“案卷里已经跋涉了一宿”,每晚都是这样高强度的通宵工作。根据诗后的注释,“这位政治部主任也难得吃肉”,这就好像是说,由于战时物资食物的紧张,不得不苦中作乐,把吃的嗜好想象性地转化成作战部署的激情。表面上看,似乎有些玩世不恭,但是放松的情绪反而反映了一种战斗的自信。在这首诗里,主任综合了牺牲精神和饮食人间的活泼相,显得可爱又可敬,一如卞之琳观察到的,“自由理想的英勇战士人情味最足,也会作出趣事,说出趣话”。
幽默是用来排斥还是团结,用来贬低还是沟通,关系到喜剧的伦理性质。譬如,在柏格森看来,喜剧就是目睹他人的过失与纰漏,乃至把自我的缺陷投射到他人身上,以享受片刻无忧无虑的逍遥。这样的幽默为的是贬人乐己,本质上是种“优越论”。而卞之琳的幽默,借用批评家詹姆斯·伍德的划分,可称得上是“宽恕的喜剧”。宽恕的喜剧有别于纠错的喜剧,后者是嘲笑别人,指摘和非难是为了引起哄堂大笑。“宽恕的喜剧”则是与别人一起笑,有种成熟和温柔的风趣,“淡淡的悲喜从语境和情景中自然流露”。
幽默的伦理性决定了它不只是文学风格,还有特别的政治意涵。八路军在前线作战时,笑就表现为“不以为苦,而反以苦制趣”的精神。据卞之琳的战地报告里记载,八路军很爱玩儿,八路军一到,村子里马上就有了球场,轻松而愉快。这样的军队面貌吸引着老百姓,不会拒人于千里,唯其如此,“他们才会轻松而愉快地创造惊天动地与可歌可泣的故事”。卞之琳在为笑和幽默辩护时,甚至援引了列宁,因为,“列宁自己也就是最有风趣的人物”。在卞之琳看来,风趣和幽默不仅不是缺点,而且是革命者身上普遍的魅力。他们发出爽朗的笑声,会跟老百姓坐在一起大谈“大后方”动向和国际局势,从前方回来的将军也会“笑话有机会与敌军周旋的赏心乐事”,“哪怕在危难中也有逸兴遄飞”。
这些都说明,幽默在战时具有不可替代的政治活力,而《慰劳信集》别开生面,对其进行了捕捉。在“感时忧国”文学评价和想象中,幽默之诗似乎显得不那么妥帖,尤其一提起战争和革命,我们会立刻板起面孔,而忽视了参与战争的都是活生生的人。抗战工作与适度的愉悦并不矛盾,两者更多是一种相互成全,乃至激发的辩证性关系,借用卞之琳《写给空军战士》中的诗句,就是“责任内逍遥”。今天重读《慰劳信集》,或许能引发我们思考:在残酷而压抑的环境中,我们比平时更需要风趣和笑声,幽默帮助我们克服对压抑和死亡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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