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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忆,以及蝴蝶效应——一次诗歌雅集上的讲演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堂 热度: 15673
郑单衣
  今晚我随身带了一双泰国的筷子。我想,最好还是让这双筷子来介绍我。以前这里是家泰国餐厅。我很喜欢吃她家的椰青饭,冬荫功,还有白咖喱。她的老公是泰国人,也是厨师。他如何娶了本地女子不重要,关键是从此之后,我们的味觉体验就更丰富了,有了泰国味道。
  有十几年吧,他们就在这个铺头卖泰国家常菜。夫唱妇随,做得一桌好菜。好味道呢。那时游客少,做街坊生意,食材、味道、价格、分量、服务等都是要靠口碑的。记得我喜欢坐进门右边第二张桌子。桌子呢,就在那个位置。相熟之后,有时候都不必点菜了。她家生意一直都很好。牛肉、鸡和鱼都做得好。为什么不做了,不知道,总有原因。但餐厅关张之后,我就再也没来过。
  “民以食为天”,在这种有烟火味的地方分享诗歌和音乐,真是选对了地方。言辞的“言”,甲骨文和金文都从“舌”从“一”,表示说话出于舌头。而“舌”在口,所以言也,别味也。我们的舌头大约有一半时间是和吃,和品尝味道有关。而诗从言。所以,杜甫说“李白斗酒诗百篇”,完全可以理解为诗人和诗、和酒、和肉、和筷子的亲善。比如苏东坡,他很会做菜,也很好吃,发明东坡肉是迟早的事。
  我小时候的邻居也喜欢写诗。几十年后重逢时还特别感谢我,说,多亏我当年送了他T.S.艾略特的一句话:“家是出发的地方。”可见,他未曾后悔当初别井离乡去远方。如今,故乡反倒成远方了。
  有人说,人生的悲剧大多和离开故土有关。我看未必。凡事因人而异。鲁迅小说《故乡》中那个闰土,据说是有原型的。至于他在返乡人眼中的样子究竟如何,就不好说了。
  我小时候是和一群老人一起长大的,主要是我的外婆、四姑婆、五婆和祖母。小时候吃饭,我外婆总说,你将来会去到很远的地方。为什么呢?因为我吃饭握筷子的位置比大家都高,像这个样子。我家我这一辈有很多小孩,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堂兄、堂弟、堂姐、堂妹等,她都留意到了。以此类推,原来握筷子的方式透露着个人命运的信息,像迎风抛向空中的种子那样,我们注定都会散落在远远近近不同的地方。
  所以,后来我就到了这么远的这个小岛上,一住就是十八年。我小时候也曾对人说过,将来会住在一个小岛上,说的大约就是这里吧。
  我的确是家中走得最远的人。我去过南极的入口,被称为“穷途末路”的地方。还去过加勒比海的巴哈马等地。但在我外婆看来,都和我吃饭握筷子的习惯有关。
  1989年盛夏,酷暑高温中,接到电报,我星夜兼程,从贵阳赶回四川老家。外婆临终前已不能进食、不能说话。我为她做了最后两件事:一是让大家立即动手把她从房间里移到透风的天井中;二是带人下河捕鱼,为她熬了鲜鱼汤,亲手用小匙慢慢喂她。她就微笑了起来,那是她病危以来的第一次微笑。随后,她用右手示意我离开。我妈说,她不愿我看见她最后的样子。她吃力地用右手缓慢示意我离开这个细节,在今天看来,也是和我握筷子的习惯有关的。那是她对我的最后微笑。一星期之后她就走了。值得一提的是,我外婆那一辈人对待生死的态度大都特别淡定,令人肃然起敬。
  总之,一切都早有注定。但神秘命运是如何露出端倪的,就不是尽人皆知的了。所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人的命运在手指头、手纹、脚趾头、头骨上都是有迹可循的。旧时用抓周来看小孩的未来。藏传佛教辨认转世灵童,也有找前世物品的环节。所谓投胎转世伊始,奈何桥上的孟婆汤劲头未到,也还可能记得前世的某些人、某些物、某些刻骨铭心的片段,这种故事在民间传说中简直多得不胜枚举。
  对于“举头三尺有神明”这句古谚,我也有过一次特别体验,也和筷子有关。大约五岁左右,有次我肚子痛,痛到呼天抢地,我五婆就赶紧念念有词,烧香磕头,然后抓起一把筷子,一下子就竖放在了供桌上。一大把筷子,居然像中了魔法似的,直立不倒!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是怎么也不敢相信的。然后她一只手按在我头上,奇迹出现,肚子马上就不痛了。我至今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帮我止了痛,我只知道她是虔诚的佛教徒,或者说,当时的她就是我的观音菩萨呢。手。筷子。抓。握。抓握之间,也颇有分别,对吗?
  扯得太远,走题了。现在回到主题:蝴蝶效应和诗。
  一只蝴蝶在南美洲热带雨林中轻拍翅膀,可以导致一个月后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这就是蝴蝶效应。但主角最初不是蝴蝶,而是海鸥,就未必人人皆知了。为方便演讲,才把海鸥换了,理由是蝴蝶比海鸥更有诗意。蝴蝶的确更有诗意。中文的白话新诗,按一般的说法,也是起于蝴蝶,而不是海鸥。胡适先生的“两个黄蝴蝶”同时扇动翅膀,文学史就改写了。
  我写过不少和蝴蝶有关的诗。最新的一首,和蒙特利尔梅松纽夫植物园有关。我第一次去北方生活,就用纷飞的鹅毛大雪写过一群菜花蝶。北京多蜡梅,黄骨朵,香喷喷,沁人心脾,所以结尾用了叠句和深呼吸的意象。又走题了。
  我的蝴蝶诗中,《蝴蝶之歌》写于成都九眼桥,四川大学,三十四年前,在一次类似聚会中,即兴写了这首诗。
  那天晚上,一群朋友到我的住处,有画家、教师、诗人、吉他手……那时的年轻人都喜爱诗歌,崇拜诗人,可以说是一个诗的黄金时代。那天我们喝了很多酒,读了很多诗,讲了很多笑话,唱了很多歌。朋友带了他美丽的新疆女孩来,就在屋子中间跳起了新疆舞。我应该是一边欣赏她跳舞,一边在废纸上写了这首诗。但不肯定。因为到后来大家都醉了。聚会什么时候散的,我根本不知道。第二天,有朋友来帮忙打扫,说,你怎么把诗稿乱扔。一看,的确是我的字迹,所以,这是我唯一一首饮醉酒写的诗。写一个像蝴蝶一样翩翩飞舞的女孩。她偶然到来,又飘然而去,就像美,是一个秘密。像一本天书,突然打开一页,亮给你看,刚读了几行,又突然合拢,被人带走了。
  2015年我曾在“纽西兰太平洋工作室”创作,后来工作室开办十五周年回顾展,曾展出了《蝴蝶之歌》和《蝴蝶》,及朗诵录音。
  《蝴蝶》写于北京大学内,与《蝴蝶之歌》一样,都和学校有关。成都、北京,十年,我以前是打算教一辈子书的。写这首诗的时候,有许多的幻觉与痛的体验,可以说,是在蝴蝶的尖叫声中写成的。仔细听,你会发现这首诗。
  我特别想说说另一首与蝴蝶相关的诗,它和永安街有关,和我帮衬了十几年的那个菜档有关。
  我刚搬来时,有件事令人印象深刻——在永安街买菜会送香葱。可是,2016年某天,我去买红油菜,拿回家,却发现上面多了几只蜜蜂。又一天,居然多了几只黄蝴蝶。蝴蝶尾随我手中的油菜穿街过巷,令我兴奋不已,所以写了这首《带鸟巢的树》。从买菜送葱到送蝴蝶送蜜蜂,其间不觉又是十年。
  其实,应该把此文题目改一下,改为《海鸥效应》:“一只海鸥在南湾轻拍三次翅膀,可以导致一个月后北海道的一场龙卷风吗?”
  ——这是走题的乐趣。那么,敬请大家留意天文台气象预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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