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我,成为你]
孩子们在花园里追逐,女儿也在其中——
一下楼,她就挣脱了我的手。
我乐见她成为随时可以离开我的人。
我乐见她以有限的经验行事:
奔跑时眼中只有前面的伙伴,
听到谁说“藏猫猫吧”,
立即捂上自己的眼睛。
我乐见她叽里咕噜地与伙伴交流,
如果对方走开了,
她仍把一句话说完,
说给自己听。
我们在一旁,聊着平衡车的使用年龄、
青菜的做法和学区房的涨幅。
女儿突然回到我身边:她刚刚摔了一跤,
要我对着伤处吹几口气。
是我让她相信疼痛像一层灰尘,
一阵风就吹走了。
这虚无的安慰会陪着她,
直到伤口越来越醒目,再无什么可以缓解,
她还在自己向伤口吹气,
气流微弱,和她童年时感受到的一样,
提醒她人力的尽头是虚无,
虚无的尽头是承受。
[口 信]
小时候我曾翻过一座山,给人带几句口信,不是要紧的消息,
依然让我紧张,担心忘了口信的内容。
后来我频繁充当信使:在墓前烧纸,
把人间的消息托付给一缕青烟;
从梦中醒来,把梦里所见转告身边的人;
都不及小时候带信的郑重,
我一路自言自语,把口信
说给自己听。那时我多么诚实啊,
没有学会修饰,也不知何为转述,
我说的就是我听到的,
但重复中还是混进了别的声音:
鸟鸣、山风和我的气喘吁吁。
傍晚,我到达了目的地,
终于轻松了,我卸下别人的消息,
回去的路上,我开始寻找
鸟鸣和山风,这不知是谁向我投递的隐秘音信。
[露水和雨水]
清晨去湖边,叶尖挂着露水;
雨后去湖边,
叶尖挂着雨水。
没有蒸发的一滴,
尚未落下的一滴,
聚集了人间的意外:
露水穿过黑暗,
像一个梦不愿醒来;
雨水带着摧残的意志,
只是洗去了我们的满身尘埃。
[像我这样的人]
秋天去松树林,不要带一点火种。去红枫林、银杏林,那么热烈的颜色,
你想自己是一块冰,但已经跟着沸腾。
你就是这样的人,
你说爱的时候,已经爱得不能抽身;
你高兴或厌倦,其实在掩饰一阵狂喜
或者处理那不敢直视的绝望。
反过来说,这是一种克制的美德,
是成功混迹人群的方式。
在没人的地方,你只想往前走,
走到树林的深处,不是满树的银杏
在金黄的顶点落地,
而是一地松针渴望一颗火星。
[很长时间]
河水翻卷,你感受到河风还要很长时间;
潮湿的天气,蜻蜓飞得很低,
雨水落到你头顶还要很长时间;
你养的小狗死了,埋在松林,
你成长到可以庇护它还要很长时间;
清晨,乌鸦一直在树上叫,
信使在路上,你得知父母离开了还要很长时间:
你将独自生活,你真正明白
何为独自还要很长时间。
好在还有自然:河风、细雨和松林,
你倾诉的地方,也是你聆听的地方;
你睡着的地方,也是你醒来的地方;
作为词语安慰你的地方,
也是作为经验,使你承受并且成长的地方:
它们还要在你心里盘桓,盘桓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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