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脉与河流]
在我的生命中,一定有几条河流和若干山脉
在等待着我。
这可能只是一种一厢情愿的说法,
但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并且
它们能够在某些关键的时刻,
向我展现一些它们的本质
即使,我看到只是
它们的部分和表象,
而它们当中的确藏有
一些不愿示我的东西:
似乎在说,我们之所以
居于这个世界上,
本是无可奈何的。
而那些向着山脉和水流的行动,
作为一个行动本身,
游荡于一个近乎边境的地方。
[翻花绳]——兼给志军哥
我们翻花绳:两手等待两手。将毛线绳套在手上,撑开,两手相隔。
各自缠绕一圈,左手勾右手线的中心,再拉。
先前只是预设,搭出一个简单结构。
撑起一座桥,另外两手加入,捏住十字花,
翻到桥里面,换手,重新撑起新样式。
一个接着一个,浪花接连翻打出新的浪花。
一朵接着一朵,从一朵浪的中心拆除另一朵的影子。
无限套叠,翻出会飞的蚊子,云的高架桥和光的铁道
翻田野的河路和孤独的吊车,翻入虹膜里佳境。
翻出电线上的电 ,降落伞的天使水母,翻出腾空的纸人
自己翻自己的灵,在紧绷的弦上放一滴眼泪
在松弛的地方翻十字,一方花手绢,一碗饿面条
翻完婴儿马槽,翻美酒夜光杯
翻,再翻,翻活乌龟、翻死蚊子、翻金鱼的金鱼
翻香皂盒,翻梦桥,翻高音喇叭
翻扬起的秋千,翻万千坟冢,翻日落西山,翻一座止水湖泊。
取一颗石子,到湖底看几个涟漪翻栅栏
翻命的轮盘和全部的人间粮食,
翻我们一生的长辞和梦中的花绳。
[墓志铭]
死前我要与我爱过的人都见一见解释我为何爱他与为何不爱。
即使解释这些像解释我的为人一样难,
辩白是世界上最耗费的事情,
我宁愿人人误解我,这没什么。
白色有时候会被说成是黑色或者天蓝,
海洋会被鱼儿当成所有和天堂,
我的真相无须辩白。但我一直在
解释,解释一件无法解释的事。
我要摸摸杯子,摸摸人的皮肤
喝上一口清水感觉到吞咽的滋味。
然后,我要请所有人离开,让我
独自赴死,因为我想感受寂静。
闭上眼睛,让一生重临,
需要快进、暂定、再快进……
然后仔仔细细想想那些对我
最重要的人,想想她们的皮肤
质感,想想她们的拥抱。
想想那些同样的人类,灿若星辰。
在遗书上写:无须到坟墓看我,
无须烧纸钱,找一个舒适的姿势,
闭上眼睛,静静地想起我,仔细
想想我笑和我哭的样子,我如何
痛快地喝酒,哈哈大笑,还有
我如何吃一颗鸡蛋那欣喜的模样。
不必觉得我伟大或者渺小,
和所有人一样,我来此一遭,
无法与你们所有人一一惜别。
[傻男孩 ]
他时常发出呜呜的声音。隔着楼层板也能够听见。
傻男孩跟着外婆一起生活,
父母四十岁终于要到一个孩子,
却是傻男孩。眼睛深陷在凸起
的额头上,像两颗小纽扣:
那种不发光的普通黑纽扣。
皮肤白得过分,十岁看上去像五岁。
每周去做康复训练,效果显著,
维持能走能跑,但说话只会呜呜。
我们总是遇见,在电梯里或者
在冬季寒风的铁门边。
风带动铁门哐当一声关闭,
傻男孩没有得到特殊的待遇。
他总是急着挤进电梯,
发出一阵阵令人狂躁的单音。
呜呜、哎哎或者噫噫噫。
像是一种祷告,或者另一位
俄狄浦斯?当我对着虚空念诵,
他发出那些难听的单音,对着
我们共同的冥府。
嘴唇念呶,此次推举天堂的轻吻,
和人间的痛苦之物,旋转,漂浮
还原到它们的本位。
他的身体正在慢慢长大,
就快装不下他的灵魂。
在万物中,那些需要辨析的事物,
一直埋在地里,承担着上帝的重量,
压低为根茎、脉管,土豆或者燕麦种子……
我知道这世上不止有一种祷告,
光从篇篇念诵中涌出,
黎明的约法里万物轻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