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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壁之间(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堂 热度: 16910
◎路 也

[徒 步]

沿盘山公路,从黄巢水库一直走到榆科村
  又继续走到了龙王崖
  在瀑布旁,吃了馒头和榨菜
  接着奔向清水圈
  地球对双脚的祝福,是走完这个秋天
  众天使合唱
  藏身于正午的明亮
  山峦和谷地进入中年
  雏菊发出变得微弱的脉冲信号
  重量是岩石自身的训诫
  风在耳边重复曾经说过的话
  天空给远方送去一封信,快递员是一朵云
  山野之人有昂头挺胸的自由
  只要大地肯容下我
  我就会带着独自徒步的力量往下活

[到崮上去]

在圆形山坡的巅顶,耸立着一个崮
  它的周围绝壁直削,最上面则平顶如巨大方桌
  远看,崮仿佛儒生的头颅,长在稳重的北方体型上
  除了天空,谁也无法把它拧断
  崮高出人世,一直在跟天空说话
  崮一直在跟时间和虚无说话
  崮接收答案,但从不转发
  听说,崮顶曾有古庙,现只剩刻了字的石墙根
  在那里建庙,当然为了离神灵更近
  去过崮上的人,无论信奉什么
  都仰望同一片天空,听从云的教导
  上面有一大片草甸,散落野草花:
  多花筋骨草、矮紫苞鸢尾、大丁草、委陵菜、毛茛
  绣线菊、车轴草、金银木、铁线莲、斑种草、白头翁
  跟天上繁星打招呼:嗨,咱们都是星星点灯
  崮上有一个养蜂场,振动着空气
  在这个苦难的世上,还有携带着蜜飞来飞去的生灵
  在遥远的崮上,更酿出清虚的味道
  到崮上去,窄小歪扭的古道
  正引我插入石灰岩峭壁
  斜斜地上升,我努力,崮也努力,天空也努力
  一直上升,到崮上去,到那与天空平行的崮上去

[野 炊]

我一个人在堤坝上野炊
  把一餐饭吃得层峦叠嶂,天高水远
  在水库大坝的背风处,把饭菜蒸煮
  含活性炭和生石灰的发热包浸了水
  嗞嗞热气像一场狂欢
  与该分手的人分了手,了结债务
  如同这个卸掉重负的秋末冬初
  我把每天都过成了节日
  香米、红烧肉加蘑菇
  一部分生活坍塌,必有另一部分建起
  幸福就是独自待在寂静的山里
  坐在水边,我开始吃午饭
  不远处,一片尚未完全凋零的白杨林
  用金色倒影将那被天空映蓝的水面
  又调染成了微绿

[旋柿饼者]

在屋顶上,旋柿饼的老者坐于马扎
  在晌午的阳光里
  用石块、木头和尖刀自制的“车床”
  把杮皮儿旋去,任红色长条在空中飞舞
  古老的手艺,在穷乡僻壤
  依然放射着光芒
  这位老者,太像我的外祖父——
  儿时我跟在他身后,把旋好并捏扁的柿饼
  摆到石桌和石屋檐之上,或晾至山坡大青石
  先祈求太阳和风来帮忙,再祈求天气转凉
  屋顶上的旋柿饼者,身材魁梧的山东老人
  仿佛我的外祖父复活
  群山在背后,他古风依旧
  苍天在上,皱纹和伤疤都被晒成了慈祥
  再过五天,就是霜降了
  降温之后,柿中糖分结晶沁出,在表面蒙一层白霜
  那凉凉的甜蜜,是神使人在受苦的地方昌盛

[自留地]

剪韭菜,掐红薯叶子
  在你屋后的自留地,我们俩弯着腰
  今晨飘过一场微雨,土地松软
  柏树林在身后上方闪闪发亮
  你用双手拨开浅层土壤,察看红薯的长势
  展示济薯和烟薯的区别
  通过那膨大的植物块根
  来触摸地球脉搏
  多年来你像一只喜鹊,叽叽喳喳,把喜悦挥霍
  而今大病初愈,握剪刀之艰难,仿佛剪刀在握你
  我在文字的石头瓦块里穿行
  也乘坐在中年的过山车上
  棒头草和风车草茂长,几乎盖过种植
  枯黄正把碧绿拷供,蛐蛐鸣叫里有无依
  疾病意象均匀地产生压迫
  在这天光渐暗的峪谷
  在这样的晚秋,在你的山中别业
  你打算放弃收获,把西红杮、红薯、豆角、高粱
  统统交给西北风
  我说,在这上进的世界,放弃和撒手从来都是美德

[捡拾红薯]

一个胶东人,一个济南南部山区人
  一起捡拾红薯
  在一块已经完成收获的田里,寻找残留
  她们想捡拾的其实是往昔
  把中年这个编织口袋背在肩上
  弯腰去探访童年
  秋天是一个祭坛
  跪着献上悲壮的捷报
  干树枝在手,做探雷之姿
  把农田的衣兜翻过来,翻过来
  一根线头一丝纤维也不放过
  在阳光和风里,什么秘密也藏不住
  翻过来,看清土壤腹腔的内部和反面
  穿过蚯蚓布置的营帐
  或许有脏器,有界碑,有时间的定时炸弹
  有缄默,有征途,有生死循环,有沉闷的睡眠
  土壤松软,像巧克力布朗尼
  偶然的紫红色块根,像宿命一样躺在脚下
  仿佛在世界的尽头
  找到了珠宝
  用树枝敲着田埂大门,这扇门正变得松垮
  密码和暗号已经对接:
  “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芝麻开门,芝麻开门”

[山货摊]

苹果、桃子、梨,胜利大逃亡
  山楂的红果配绿叶,显示已婚
  柿子穿绸衣,系着四面八方纹饰的领结
  酸枣出寒门,走过光荣荆棘路
  至于南瓜,欢天喜地,磨盘状的可当板凳
  有的则长着巨型长柄,绷着肱二头肌
  板栗这刺儿头,却充满母性,胎衣炸裂出多胎
  核桃脾气硬,遇上锤子,性格即命运
  松塔,哦,松子的公寓,懂数学
  花生沾着泥,幸福从土里来
  灵芝和松蛾带着仙气
  它们一定见过白娘子和小青
  至于香料大都有宗教狂热,花椒可以
  把舌头调至麻醉般的震动,野薄荷在晒干后
  依然是清教徒
  土蜂蜜的固体窝棚,因蒙蜡结晶而变成宫殿
  姜黄色的光芒从孔洞
  发来摩斯密电码
  葫芦和瓢摆放一起,诉说前生今世
  每一只瓢都想在世上寻找自己的另一半
  一截枯树根,大树的脚掌和脚趾
  期待被当艺术请进客厅
  从沙土中挖出的豆青虫,正值油腻中年
  这蠕动的蛋白质,头部还长了天线
  一个铁桶底部有碎石和土沫,中间爬着蝎子
  披盔带甲,在阴影里记仇
  仇恨太大,只能泡酒或油炸
  这山货摊上还可以增加品种:
  谷地里的空气,从溪涧流出去的水
  向阳坡那一丛丛干草,峰尖挑着的云朵
  云朵下面,在夕阳里移动着的山影
  变轻盈的杨树林,凋敝着黄金
  崖壁垂下野菊,白色的,黄色的
  ——慈祥和温柔,起伏在整个南部山区
  以上事物均不收钱,要收就收诗一首

[海边松林]

整个下午,在岩崖的松林之中
  我俩卧在绳结吊床上聊天
  望着下面的海
  海在低处,海在不远处
  海在小岛的臂弯
  一大块垛状礁石,迎面矗立海中
  与整个太平洋交手
  棕色伤口塞满了贝类
  黑尾鸥的叫声加大了
  海面与天空之间的距离
  阳光清亮
  空气里有远见
  仰起脸,看见交叠在一起的
  松枝绿和天空蓝
  去年的松果还在高悬
  吊床晃悠,时光运行
  体内有赞美的音乐
  离开地面三尺半
  人生变简单
  整个下午,我俩都在海边松林里
  听海浪和沙滩在谈判
  风是仲裁

[海上日出]

黑夜结束了旅程,抵达目的地:黎明
  海平线微微发红,即将临盆
  我在海岬上,在寒风中,一声不吭
  旁边渔民家的狗,对着东方轻吠
  它和我,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大海心脏在黑暗中收紧,使出气力——
  劣弧,半圆,优弧,整圆,沾带血腥
  缓缓地跃出了水面
  背负起云彩的十字架
  鲜红的一轮,独自狂欢
  鲜红的一轮,从大海中昂首阔步地走出
  一无所有又无所不有,鲜红的一轮
  要升上天庭,要做王
  颂歌响起,波涛弹着琴键
  霞光快跑,快跑,直到天空的拐角
  辉煌的车辇将从东到西,盛大地运行
  下方的世界是为它而设的祭坛
  除了行注目礼,就是围绕
  面对如此磅礴的上升
  我所有的悲伤,都不值一提
  久久地站立并凝望,大约半个时辰
  太阳碰了一下远处灯塔的膝盖
  太阳的脸贴上了我的脸

[我愿住进灯塔]

在那海的中央,在那小小的孤岛上
  有一座白色灯塔
  日夜守望
  翻译着波涛
  我愿住进灯塔里去
  做一个塔里的人
  从早到晚读着
  同一本书
  我愿住进灯塔里去
  丢掉年月日,只专心察看
  海天的分界线
  阳光的睫毛,夜晚黑缎上的星辰
  灯塔额头放射精确的光芒
  时空锁闭在内部,成为无穷
  我是塔里的人
  我不想出去
  孤岛上的灯塔,就是我的家
  岛上再无其他人
  海蚀溶洞之中,停靠着
  结盟的鸥鹭
  现在是春天,小岛向阳的一面
  野油菜花一片金黄
  山蒜在石缝间
  纤细地生长

[绝壁之间]

汽车行驶在万仞峭壁的走廊
  两旁是直削而立的绝望
  崖壁上写满了洪荒的锈迹
  石缝间生长着少量新绿
  偶见一簇黄花,摇曳前世今生的恍惚
  从车窗探出头,仰角接近九十度
  才能望见窄细的天空
  大地以石壁做梯子
  直直地通向至高的深渊
  唯有行走在这样的绝壁之间
  才会触碰到陆地的根须和苍穹的睫毛
  地球历经了多么大的苦痛
  才铸就这眼前的崇高
  人到中年,别再跟我谈什么江南
  早忘了忧伤为何物,此时我正独行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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