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走整座森林的木匠]——致弗兰茨·卡夫卡
作为一个手艺人,他当然保有对手艺的激情。当白花花的木屑
将淹没他,一整座森林生木的气味
在四周弥漫。譬如春日阳光酿出
萌动的蜜,返回的候鸟将歌声
撒落树的纹理,而一只蜜蜂曾在叶脉
歇脚——这构成一个木匠,对手艺
最诗意的想象。他当然还熟悉
象征的把戏,用有关矛盾的辩证法
来穷尽世界的原理,运用隐喻
悖论和解构。就像他现在剖开一株
云杉,从中打通一条理解万物的通道
是一种深刻的对峙,或一种左和右
的相互否定,最终在想象与现实的天平上
较量。而有关此类分裂,我们可
理解为一切手艺的特征,或是窃取生存
修炼的最高境界。他当然明白
世界的荒诞,其实是一种必然,而非
一个小概率事件——荒诞才是世界的
本色。一具镂空的婚床,不能
完全揭示爱情的慌张,但爱有着笃定的
深久的痛;一个浴桶不能洗去
灵魂深处浸染的黑,但我们要肯定它
维持一具干净肉体所做的努力。哦
亲爱的兄弟,卡夫卡先生,当你
将一块木板推平,反射出清洁的光
你眯起左眼揪出一些细小的凹陷,修正
一些微不足道的瑕疵,你以木匠的身份
搬走整座森林。你告诉大家,必须维持
劳作,我们才能回到纯洁的人的群体。
[记忆的属性]
除掉不必要的修辞,打开肺叶如同打开一扇聆听世界的窗子
一束光线对细小的尘土予以指认
一段寂静在喧嚣过后,完成对燃烧的
爱的注解,尽管是以灰烬的面目。
现在我们开始返回,重新唤醒
经过的一段旅程——你翻开床铺
沙发,旧电视面板,一个陈旧的抽屉
一个发夹还有头发粘连,一张信纸
浸染开的墨迹,呈现出朴拙的样子。
一个空空的易拉罐,藏着踩裂后的
脆响。一粒多年前的安眠药片滚动
挣脱了被稀释的危险,难以对清醒
说不,它宁愿这样而对睡眠保持警醒。
一个人沉默寡言,走进一段虚空的时光。
我们继续返回,回到旧屋倾听
儿时的心跳,回到某一个黑夜,与
窗外凄厉的风声争吵。回到蹒跚学步
每一步的惊惶,回到第一声哭泣
回到母亲的子宫,小心翼翼地盘算未来。
[致一名死者]
她必得经过一段黑暗的隧道才能抵达灯光的彼岸
这个冬天还是来了
冷冷旁观世人。所有美好的
愿望都会被风吹走
这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枝叶残落,颓败的秋离开
也带走一个人的体温和梦
她裹紧风衣,再一次将残留的光
从身体某个豁口泄露出去
她温暖别人,用残缺
雕饰我们臆想的完美!
隧道里和隧道外的人
有一些必然联系,通过空气
和一点温度,将黑暗稀释。
她向上、飞升,主抚摩她头顶
并收紧光束,闭目不语。
[半山旧屋深藏无边的黑]
半山旧屋在阳光照耀下呈现出琥珀般的颜色
木质结构风雨飘摇,每于夜里
嘎吱作响。时光在墙壁缝隙
悄然溜走,庭院依稀可辨
只是杂草丛生,将一些线索掩盖。
把镜头拉近一点,可辨识出
斑驳的土漆,镂空的窗棂
正面临缓慢的腐烂。
阳光照不进去,陈年瓦片
静默,对一切过往的光线
和色彩说不,并板着一张
严肃的面孔,隐隐透露出
金属般锈蚀的质地。那里面
有幽深的漆黑,演绎着时间
之重,幽深到无边和空旷。
[父亲在下午静静打磨一枚钉子]
这枚钉子锈迹斑驳。父亲找来锉子,坐在下午的阳光里
将它细细打磨。父亲从未
如此精心而忍耐地对待一枚钉子。
父亲弯着腰,花白的头发
一浪一浪地拍打他荒凉的额头,
固执而倔强。隐秘且持续的劳动
让父亲看起来像个精明的孩子。
我知道父亲的想法。这枚钉子
将要嵌入方凳的木质年轮
去与另一段时间和解。在阳光
照射下,明快而忧伤。
父亲沉浸于劳动的快乐。钉子
将焕发青春,方凳将缓慢进入
老年。父亲乐于其中,仿佛在
烟尘弥漫的尘世清理自己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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