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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每天从我身边流过(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堂 热度: 17059
◎田 禾

[黄鹤楼]

黄鹤楼耸立在蛇山之巅
  于白云苍茫的水天浮起
  像一只扑腾着翅膀的黄鹤
  做一个凌空欲飞的姿势
  它是一座楼的身体
  但有一只鹤的心脏
  有一颗诗歌的灵魂
  呼吸着一条大江
  用翅膀小心地护着一座城市
  登楼,骑鹤直上,脚底
  生风,楼顶上停着白云
  楼一层一层地上升
  太阳照矮了苍穹
  风的梳子梳着流水
  编钟在第三层敲响
  历史在这里留下了回声
  登楼,我索性留一层不登
  我始终坚信,总有最上一层
  人永远不可攀登

[木炭火]

一场雪下了一尺多厚
  几乎所有出行的道路都被封堵
  父亲为我们生起一盆木炭火
  全家人打拢板凳,围在一起
  亲情是另一团火焰
  使贫穷的家显得异常温暖
  火盆里,蓝色的火苗向上蹿动
  这一年外公在我们家过冬
  还有从隔壁过来烤火的四爷
  他们都是村里有文化的人
  外公温酒的壶盖上落了一层灰
  他与四爷一边饮着烫热的酒
  一边谈着前朝的事。我听得出来
  他们知道的真多,都为项羽在
  乌江自刎同时发出一声感叹
  风从门缝吹进来,火苗呼呼地响
  两个弟弟在炭火边烤着红薯
  父亲没有过多的言语
  他抽着劣质纸烟,低着头
  不时把烟的灰末弹进火中
  我们都坐到深夜
  直到所有木柴在火塘里燃尽

[船 娘]

那条船画进了陈逸飞的油画里
  穿蓝花褂子,裹蓝色头巾的
  像青花瓷一样的女人
  她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船娘
  船娘把木船娴熟地摇来
  我们上船,船体向下一沉
  船底的压水线猛然上升。船一晃
  她把竹篙往河边的石头上一点
  船很快稳住,立即听见
  船橹划响水波的声音
  船娘的生活,在一条水路上
  铺开,吴歌昆曲唱起来
  她身体向前倾,怀里抱着风
  摇呀摇,船到目的地的距离
  刚好一支昆曲那么长
  她叫红喜、小莲、杏儿、秋香
  或许不是,她一定有个好听的名字
  我没去问,我更喜欢叫她船娘
  她满身都是江南该有的模样
  摇曳着身姿,把我
  烟雨里的乡愁摆渡到梦的出口

[自画像]

曾经梦想当一名三国里的英雄
  有一腔热血,有一身虎胆
  可最终没有倒在英雄的路上
  年轻时在村里耕田、种稻、割麦
  向大地弯下卑微的头颅
  村口巴掌大的池塘
  是一块椭圆形的镜子
  我从来没有看清自己的面容
  后来在城市的工地上搬砖,扛水泥
  我吞吃着灰尘,灰尘也吞吃着我
  没有躲过哪一年的寒冷和暑热
  再后来写诗,经常去水果湖一个
  拐角的书店里买诗集
  趁间隙出去赚回养家的银子
  写诗写到老了,最后的收成就剩下
  一堆词语的废墟,和一头白发
  身体被岁月磨薄了
  发胖的部分,是多出来的毛病
  黄昏我数着城市的灯火
  风在我人生的秋天数着黄叶

[山 路]

泥土和沙石铺就的山间小路
  一头通往对面的山顶
  一头连着村庄和池塘
  山路弯着走,小溪竖着流
  溪水从高高的岩壁上流下来
  形成诗人最喜欢的瀑布
  风吹着草木也吹着砍柴人
  砍柴人的刀斧闪着冷光
  拦在路上的荆棘,他会砍掉
  也把山路越削越陡
  让一条路在悬崖上挂着
  自己又在这条路上走一生
  或比一生多一秒
  有时山路是一条末路
  很多人从这里走出去再没走回来
  村民死后都从这里抬出去
  葬在更高的山顶
  靠着峭壁,贴着白云
  一朵花像提着一只灯盏
  照着他的前生和来世

[冬 至]

天越来越冷,零下十度
  是这些年少有的低温
  雪落三寸,地冻五尺
  山峰凝冻在它的耸立中
  芦苇僵冻在它的摇曳里
  天上最轻的雪,落到
  地上是最重的寒冷。雪花是
  六角形的,昨晚的月亮是圆的
  于是我有了哲人的发现
  雪花的寒冷是月光的六倍
  “好冷!”出门担水
  和洗菜的人,都这么喊
  他们在村口留下的脚印
  很快又被风雪抹掉
  屋檐下悬挂的冰凌,多年后
  被我们称为岁月的骨骼
  门前的路打滑,弟弟穿着
  笨重的棉袄,出门摔了
  一跤,滑出去很远
  一下从冬至滑到了小寒

[小 寒]

七爷硬是没熬过这个冬天
  深夜一盏冰凉的灯火
  照着他死去,三片雪花
  把他抬进了土里
  小寒,名曰小,实为最
  雪停了,但天冷到了极致
  肆虐的北风对着村庄咆哮
  小河流淌的声音凝固了
  流水和残叶冻在了一起
  一炉火也能被冻住
  黑夜像被冻住了
  鸡叫了几遍,天还没亮
  寒冷的人只知道拼命地干活
  父亲去给油菜拉粪,间苗
  奶奶在园中找回了我们的午餐
  冬修水利的人去了挖渠工地
  小寒还是我二婶娘的名字
  她出生的那天正是小寒
  父亲取这个似乎晦气
  的名字,让她苦寒了一生

[乡下没有一条不拐弯的路]

长久地走在路上
  走一段,就拐一道弯
  有时连续不断地拐弯
  大路多数绕着河流拐弯
  小路多数绕着山盘旋
  天下没有一条路是直的
  弯道尽头,马邦子越走越远
  乡下没有一条不拐弯的路
  有一条路一直伸向远方
  途中拐过一道弯又一道弯
  最终到达更远的城市
  去往远方的人,留下一双鞋子
  扔下一条路,再没回头
  我从小就习惯了这种拐弯的路
  拐弯的路越到山前拐得越急
  牧人拐过弯上了山坡
  孩子拐过弯进了学堂
  赶集的人,走着一条弯路
  去了镇上。父亲去耕田
  从云缝里牵出一条山路回家

[葡萄熟了]

四野的谷子黄了
  葡萄就熟了
  葡萄从藤叶的缝隙间挂下来
  我爱她们的羞怯和含蓄
  一颗葡萄是我最小的故乡
  我用指尖丈量她
  抚摸她完整的血脉和皮肤

[长江每天从我身边流过]

长江每天从我身边流过
  从我生活的这座城市匆匆流过
  浩渺的江水把一座城市
  三分天下:武昌、汉阳、汉口
  还分出江北、江南
  我的朋友从江北过来
  淋湿在江南的烟雨中
  住在长江边,生活总有
  永远拧不干的水滴
  水中有灯火、星光和游鱼
  两岸的码头依旧拥挤
  每天有那么多坐轮渡过江的人
  江边有我席地而坐的草坪
  轮船走过去要拉一阵长长的汽笛
  水从唐古拉山脉流来,瞬间流走
  从来没看见它停下来歇脚
  它在暮色里匆忙地赶路
  流水走过的过程
  把长江的长度丈量了一遍

[老 屋]

我至今犹记,我的老屋
  像乌鸦的翅膀,搭建的屋檐
  屋里的白天也像黑夜
  门前的草垛被冰雪
  压得塌陷了许多
  隔壁的一头驴子,拉着石磨
  从清晨走到天黑
  泥巴墙,由于风雨的侵蚀
  墙体斑驳,大面积龟裂
  唯一的窗户没有玻璃
  父亲眼巴巴地盯着墙面的裂纹
  一片黑瓦差点从檐角掉下来
  他急忙塞了回去
  老屋屏住呼吸地立着
  仿佛只要松一口气就会垮掉
  生活不会停下来
  这样的房子,我们还要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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