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选
　　1
　　大雨撤身而退
　　南山的村庄 头裹浓雾
　　渭河翻滚 心事重重
　　流水冲刷出了新的河岸
　　一个人
　　借着暮色 在内心筑堤
　　这些年
　　他以退步抵抗世界
　　他用一场雨
　　剔除生活坚硬的那部分
　　2
　　桃花在看不见的地方打着口哨
　　我不爱你
　　一个人用旧年的铅笔刀刮着喉咙上的蜜
　　3
　　风把葡萄叶李子叶黄瓜叶茄子叶轻轻搅动
　　绿色是一碗清汤
　　放在夏日午后陈年的木凳上
　　邻居家的蚂蚱和他四岁的儿子
　　在晾着红褥子的铁丝下 唱着两个声部的歌
　　提着拍子打苍蝇的女人 睡意如绸
　　从窗口望去 阳光骑在墙头 翻下去
　　到渭河边洗手去了
　　站在墙角的月季把红的嘴唇咬了咬
　　巷道里有人骑着三轮车
　　喇叭声里不停地放着——灌醋哩——灌醋哩
　　有人怀抱玻璃瓶押了押舌头底下的酸
　　4
　　河流修改河岸
　　白云修改青天
　　就如同
　　我修改你
　　蜜蜂修改春天
　　雨水修改咳嗽
　　秋天了
　　果实挂满窗口
　　蚍蜉守着灶台
　　一个人用刀
　　修改被绝症扼住喉咙的命
　　5
　　落日穿过草木的心跳
　　唯有黄昏 把一个人的半生拉长
　　且扯出仓促的丝
　　车奔跑于高速
　　像一条鱼 在冰块上反复摩擦
　　我要去向西的城市看你
　　渭水在右侧打折
　　臂弯细长 揽住一枚秋天果实的腰身
　　白云以灰烬示人
　　正合我心
　　我关上眼睛
　　你那倔强的脸庞 正在黑暗中醒过来
　　6
　　阳光正好
　　一些花落了
　　正好
　　鱼在缸里丢盹 正好
　　阳光正好
　　一只黑猫 收紧呼吸
　　拖着影子
　　在屋顶爬过
　　正好
　　一片瓦
　　在慢下来的午后
　　弓起身子
　　把背上发痒的苔藓
　　蹭了蹭
　　7
　　光秃秃的石榴树上结满麻雀
　　这冬天的灰果实
　　有人往伤口上撒着青盐
　　这生活的软刀子
　　8
　　黄昏落满河岸 黄昏是草木的金色羽毛
　　大地上的豹子
　　此刻
　　正收敛呼吸
　　收敛它茸茸的脚掌
　　推着婴儿车的女人 背上生满三十岁的叶片
　　她朝西而去
　　浅蓝色的牛仔裤
　　黑白条纹的薄衬衫
　　在暮色的手臂上 缓缓滑落
　　婴儿车里的孩子 口衔手指 口衔月牙儿
　　婴儿车上绑着的红色心形气球
　　飘在半空
　　这心跳
　　是一个母亲向全世界借来了的
　　9
　　午夜
　　一只蜗牛 在剃须刀的刃口上
　　练习跑步
　　一个人 把满面烟火点燃
　　在自己的坟墓前跳舞
　　10
　　我从河边的座椅上起身
　　一对情侣坐了下去
　　他们起身后
　　一对母子坐了下去
　　他们起身后
　　一位老人坐了下去
　　他起身后
　　河边的座椅就空了
　　……
　　直到我那三十多岁的朋友
　　从河水里走上来
　　坐了下去
　　那波澜起伏的水面
　　是他写的诗行吧
　　他在座椅上修改一湖水的命运
　　可为什么把自己从一家五口人中删除了
　　还把后半生的流水剪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