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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作里的每一个字都在假寐(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堂 热度: 19676
蒋立波

[高跟鞋]

你不可能生活在悬崖上,但不妨接受
  一个虚拟的高度。而站在一个尖锐的角度
  鞋子合不合脚并不由脚说了算,因为
  你三分之二的袅娜已经托付给挪移的重心
  新的海拔把你从仁慈的平底锅里拔出来
  但你不是叛徒,就像曲线忠实于新的感官
  过时的美学概论交出足弓的发言权
  而你曾经仰望的星星,有资格偏袒意外和起伏

[桃形李]

桃和李彼此莫辨,或者说是两种水果
  通过词语的嫁接暗中偷换了身体
  这互相的馈赠打破了植物学的禁忌
  果皮上的霜不是拒绝,就像蜜蜂的嗡鸣
  不代表它要用花粉向我们授课
  傲慢的人间热浪滚滚
  错误的枝头果实累累
  但我们总会被更多的果实拽着
  向这片一声不吭的土地弯腰认错
  犹如农药按时为现代农业施洗
  现代性却总是习惯于站在旁观者的位置
  而当我咬开你的肉,世界送给我
  又一片新鲜而甜蜜的伤口
  一首肉感的诗里,只有核在抵制
  雨水的鞭刑已转化为一种内在的教育
  当我们谈论语言的密封性时
  我们是在谈论什么?这个问题得问虫洞
  因为只有它洞悉语言内部的景观
  那全部的甜度,破绽,褶皱
  而无论桃还是李,一颗心的形状不会改变
  无论苦还是甜,我们咬开的仍然是
  伊甸园里被撒旦指定的那一枚果实
  有人说汉语已经成熟,至少我不会信
  莽撞的胡蜂也不可能同意
  因为肉中的刺还没有拔出来
  我们走在幼年的路上
  华堂村的鹅一路追赶着我们
  用地道的方言介绍自己:我,我,我
  ※在嵊州方言中,“我”的发音接近于“鹅”。

[旧天堂书店的猫]

(忆旧游,给阿翔)
  词语因反复使用而不得不忍受
  语义的磨损,天堂因廉价的许诺而变旧
  以为有一声猛虎的长啸,而事实上
  负责接待我们的只是一只虎皮斑纹的猫
  一根细长的尾巴挂下来,并在恰当的地方
  卷成一枚钩子,垂钓下午的恍惚
  著作里的每一个字都在假寐,雄辩的部分
  不得不压低声音,以适应猫爪的配音
  一团迷茫的雾向我们涌来,瞳仁里的绿火
  为试图隐身的作者完成一次测温
  知识在寂静中缓慢地坍塌,匿名的艰难
  在于温顺和锐利之间的两难
  在于我们的每一次阅读都是对原文的背叛
  就像你喝下的,也仅仅是水壶之渴
  因此我不得不一次次确认,我曾与这只猫
  有过一次短暂的对视,漫长的一秒
  因此曾多出过一个永恒新娘
  我承认,我从未听懂过你喉咙里奇怪的音节
  声带的哗变拟声福音书中的不发音部分
  像命运的一次误译串供药物配比
  那是一种从未流通的星体语言
  就像趾爪间携带的闪电,只对字里行间
  无法计算的阴影面积发言
  一把古老的裁纸刀,暗中裁开我
  打折书霉烂的气味与其说是对折扣的抱怨
  毋宁说是对一个免费天堂的厌倦
  你童年的颅底课至今没有结束
  一如我缺失的学前教育,仍经历着高烧和谵妄
  ※颅底课,系德国诗人格林拜恩一本诗集的名字。

[听英国演员朗诵杜甫的诗]

不必怀疑,朗读《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的嗓音
  和念诵莎剧的嗓音出于同一只喉咙。
  但在那个遥远的岛国,杜甫也只是个陌生的名字,
  相较于柳树抽出的新绿,日渐变深的草木,
  难道真有人关心一个来自东方的诗人?
  当然,在他的祖国,他同样是一个陌生人,
  一个厌倦了战争、饥饿和逃亡的胥吏,
  一个盛世合唱团里把离别与鸟鸣演奏得
  甚至比哀乐更惊心动魄的乐师。
  不必怀疑,诗不可能抗疫,它不会让一个
  困守室内的人免于命运的再一次惩罚。
  面对疫情,忧虑没有用,群体免疫也有待论证,
  而一个弯曲的水龙头不可能代替我们鞠躬,
  它只负责用疑似的泪水反复冲洗
  可疑的手指。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我只关心
  在剥离了韵律和平仄之后,究竟还保留了什么?
  就像一棵剥光树皮的松树,是否只剩下
  衰老,叹息,以及枯枝临摹的笔画与鞭影?
  而灾难必须从一顶花冠里赎回失传的哀哭,
  一如从杜甫到莎士比亚,隔着伦敦的一场浓雾,
  舌头上打滑的独白,抑扬格和音步,
  和一个优柔寡断的哈姆莱特。
  只有悲观约略相似,而正是这与病毒同样古老的悲观
  为一种圣贤与小丑所共同使用的语言消毒。

[观云记]

如狮,如虎,如俯首吸水的大象
  也像草地歇卧的羊群,或者狂奔的野马
  动物的拟态学未免限制了想象
  瞬间的破碎随时都在修改一个变化的身体
  其实我更愿意把云看成天堂的泳池边
  一条条高挂的泳裤,那众多的款式、大小和形状
  几乎让你忘却你必须游回那个炙热的人间
  事实上我至今不掌握任何一种泳姿
  如同一直来对神的知识的匮乏
  我只是长久地观望这些脱胎于神恩的云团
  它们因此得以脱离重力法则的下坠
  它们懂得我的悲伤,那所有的重负,像一个水库
  替我噙住全身的滂沱,那不可能的库容

[花岗渔村海滩赠友人]

一排新的浪打过来,又迅疾地撤回
  像沾满油墨的滚筒一次次从蜡纸上刷过
  (它印刷的是同一首无人阅读的诗吗?)
  礁石装聋作哑,牡蛎守口如瓶
  海螺空洞的抒情推诿给一张无辜的嘴
  这一回,乌贼没有来得及用墨汁
  成功掩护自己逃脱人类的诡诈
  但餐盘里那些浓黑的汁液仍有资格
  嘲笑我们苍白的写作,而花蚶需要我们
  用力去撬开,那细密的花纹下面
  疑似的血,是否来自大海蓝色的静脉?
  那天我们曾背对大海合影,伸出的手臂
  如船桨划动,也无意中模仿了螃蟹
  奔跑的姿势。这一回,波浪追上了我们
  这些不被语法承认的动词咬住了
  异国女郎的脚趾,而在另一种语言里
  大海满肚子的苦水有待于被蒸晒成仅存的盐粒

[创作谈]

诗人回地曾经从诗人形象的变化谈到我诗歌写作的某种美学转向,确实如他所注意到的,我近年诗歌中“公共主题的凸显,及诗句修辞强度的增强(不断出现的知识考古学倾向的观念化用词)”,与我曾经作出的一个诗学宣告正好逆向而动:我曾经强调诗歌语言的直接,曾经希望以“为光明和清澈发言”的姿态,宣叙族群隐藏的诗歌意志。这背后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诗歌在严酷的现实语境面前遭遇修正”。
  我认为每一位诗人,在这样的一种现实困境面前,都需要在自己的诗歌中做出某种反应,不管是自觉的,还是被迫的。它逼迫我做出回答,当然这种回答绝不只是某种道德姿态的宣告,甚至立场的站队,而是个体置身一种共同的精神现场与伦理困境之后切肤的感受、体验与经验,并通过语言的肉身来予以赋形与呈现。而与这种努力相对应的,必然是形式上的、修辞上的变化,言说的艰难肯定会带来修辞的艰涩和复杂,甚至变得晦涩、含混。我赞同适度的晦涩,甚至从一个极端的角度来看,晦涩也是新诗合法性的某种担保。
  早年我写过几首月亮的诗,类似“月亮,你这千年的佳酿”这样的句子曾被小范围传诵,现在我还会写到月亮,但现在更多的是像“半个月亮在天边翻着白眼”“死亡的银骨针”“莫非月亮和我们一样,也有一张肮脏的脸”这样的描写,也就是说,像“月亮”这样的原型和古典意象,也必须经过必要的变形、 弯曲、破碎和压铸,必须放置在某种难度的铁砧上经受捶打和技艺的淬炼,才能进入我们的诗歌。从这个意义上说,我需要写出的肯定不是一种段子和口水联手的小聪明(哪怕贴上“诗意的事实”这个光环),也不是抽干情感与判断的所谓“零度写作”,而只能是一种综合了情感、心智、经验、想象,能够以敏锐的嗅觉和触须,捕获并抓取那“唯一之词”的“零度以下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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