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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妈妈的诗(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堂 热度: 16833
◎蓝 蓝

[没有井口。没有沙漏]

没有井口。没有沙漏。
  我没有为时间田野种一垄
  可以骑上逃走的棕色马。
  孩子们,晚一点出门。
  带上伞和一颗准备好破碎的心。
  清晨林子里的薄雾
  传来一阵悲伤的歌声。
  等天黑回家,
  我将不认识你们——
  褴褛的衣裳,粘着土屑的嘴唇
  带着你们所经历的这个不可思议世界
  全部的风浪。

[九岁那年]

九岁那年,我活到了五十三岁。
  那是我姥姥最后的年纪。
  五十三岁那年,我活到了七十四岁。
  那是我妈妈最后的年纪。
  有时候,我是一撮灰烬所养育的
  黑色野花在时间里怒放;
  另一些时候,我是泥土缓慢的呼吸
  是中原一片向阳的山坡上
  变换的四季。

[如此宽广的死亡]

如此宽广的死亡,将我逼进
  棺椁之钉尖,那是铁锤痛击下的叫喊。
  我承认我被击碎,我承认无边无际的
  时间把我活活撕裂——妈妈呀!
  你生下我,也生下了我们的死,
  在清晨一朵开放在篱笆上的露水花
  短暂的美丽中。
  那最深的恐惧,黑的,深深的隧道
  如谎言般展开了生活的绚烂。
  ——我想要那最美的,在虚空中闪耀的
  不朽的生命。

[我却不能理解]

我却不能理解,她半夜打开衣柜,
  悄悄递给我一块桃酥;
  月光透过贫寒窗棂,给它涂上一层
  洁白的奶油——如果这些都归于乌有?
  姥姥,我的鼻子至今保留着
  你大襟衣裳下棉花纤维的香气。
  我也不能理解,血液如何化为乳汁,
  汩汩流入我的口中——我被你用生命
  喂养,被你提心吊胆爱了五十三年
  直到最后一口气——妈妈。
  这些都是什么?被什么所丈量?
  什么样可怕的尺子,从生——
  —到死

[你不在的时候]

你不在的时候你已经在这里了?
  妈妈。那是我的心所无法感受的。
  那是无始无终的时间——从一个粒子
  一个奇点大爆炸之前的时间
  你已经在了,和它们在一起,并且
  在你停止呼吸那一刻,你依然还在
  在无始无终的时间里,妈妈
  这是我要的安慰吗?永在,却仿若
  没有,在宇宙中,那不可度量的。
  这是我所不能了解的秘密。
  如果坚持这么希冀,我是否是个罪人?

[不止一次]

不止一次,我抬头合掌祈祷:
  为刚出生就得了肺炎的女儿,
  为生病的母亲,为一切我爱和我担忧的;
  向佛祖,向上帝,向老天爷,
  向一切我从不了解的力量,那高于我的力量。
  我的虔诚和随之而来的疑惑
  令我羞愧——
  门,在我面前慢慢打开
  我从未认识的另一片土地,大雾弥漫。
  而一盏餐桌上温暖的灯,可否就是
  一个家庭的私人宗教?

[我抱着你]

我抱着你,一只手轻轻抚摸着
  你的脸。我亲吻你的额头,说:
  不要害怕,妈妈,
  朝着光明走,我说。
  我又亲吻你的脸颊:我爱你,妈妈。
  告别的时刻到了。
  血氧柱在迅速下降——
  50、30、10……一直到0。
  妹妹伏在病床边失声痛哭。
  爸爸双手捂着脸,在另一边哀泣。
  我看到你长长呼出最后一口气。
  再也没有动静。你的脸是如此平静,
  你的手还是暖的。
  再见了,亲爱的妈妈。
  我还能看到你。但你已经离开。
  或者你还在,而我已经看不到你。

[闭着眼睛,感到风]

闭着眼睛,感到风……
  柔和的,凉爽的
  感到风,就是感到你。
  否则就是罪恶。
  否则就是虚无。
  风吹着我的脸庞,我的发丝
  我汗津津的手指尖
  风从衣襟下摆吹拂肚皮,汗毛竖起。
  来自更遥远宇宙的波动
  四周浩荡的粒子,
  星云、星团、亿万年之外的地方,
  我们来又去的地方。

[太阳升起]

太阳升起,
  如痛苦。
  风习习吹来,
  如利刃。
  我吞吃石头,
  恐惧把我吞吃。
  我曾是一串青春甜蜜的葡萄
  却为妈妈酿着送给死神的酒……
  我不理解你的世界,诸神
  我在你巨大的坟场走丢了
  自己的那条生路。

[你剪的小鸟和小狗]

你剪的小鸟和小狗,
  你写的日记和诗。
  你照片上顽皮的眼神,
  你的格子衬衫上深深的香气。
  你留下的一切都使我受苦,
  撕裂我,也在安慰我
  宛如你的手温柔地摩挲我的头。
  是这棵你扶过的桃树失去了您,
  是你抬头望过的月亮失去了那双眼睛。
  是这把空椅子在无声地哭泣,
  是这个世界突然抽空了它的意义——
  它失去了可以确证它的美和
  它的幸福的那个人。

[我已经走到了想象力的悬崖]

我已经走到了想象力的悬崖,
  脚下就是无底深渊。
  我那理性的认知在摇晃、崩塌,
  如大坝决堤,洪水滚滚滔天。
  我扔掉不值一提的诗人的激情,
  用怀疑一切的脑袋去撞击墓碑。
  在信与不信的开阔地之间,我茫然无措,
  感到两边铁网后都有枪口在瞄准。
  我不再害怕——妈妈以她肉体的消失
  为我荡清了对死的恐惧,最后一次
  她保护了我。我只是想问问——
  大地上亿万个活过的生灵,都去了哪里?
  谁——哪个神灵——能告诉我?

[为妈妈祝祷的女士]

为妈妈祝祷的女士握住我的手,
  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年老的喇嘛为妈妈的亡灵点灯,
  我恍然在烛光里看到了一条道路。
  尽管把我带进绝望边缘的上天大地
  开花、落叶,无动于衷——
  一座庙宇可曾羡慕露天的、披星戴月的
  神祇?一首赞美诗可是管风琴拱起的穹顶?
  不幸在于,我的问题构成了我的存在。
  而或许,抵抗宇宙熵增的并不是理性
  而是——与虚空同样看不见的——信念。

[所以,妈妈]

所以,妈妈
  即使人终有一死也会不朽。因为
  存在过的永远不会不存在;
  所以,妈妈
  十点零三分,那个上午
  时间终结了。你全然在所有的时间中:
  您是少女,是妻子,是母亲;
  在海边,在家中,在一切您曾在的地方
  空间和时间都不能束缚您。
  所以,妈妈
  我没有向荒诞屈服,就在此刻
  我抬头看到您在照片里朝我微笑,
  窗外太阳在高天照耀,而小树
  摇曳在风中——全都意味着恩义。
  所以,妈妈
  如此猛烈的爱掀翻了不幸的地狱
  万物生长绽放于世界,野蛮而蓬勃
  坚持着死亡无法扑灭的一次次诞生。
  所以,妈妈
  临时——这位被泪水供养的、永恒的雇工
  每日拨去一粒生命的算盘珠
  可那又怎么样——
  当太阳率领灿烂众星从海豚座
  返回此地,遥远的武仙座已开始闪耀:
  您端着饭菜走出厨房,我双手接过,
  爸爸、弟弟和妹妹,全家人坐在
  有一盏灯围拢的温暖餐桌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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