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延滨

[上一个庚子年]

母亲手上的一把米
　　酱色汤水中几片青菜叶
　　那一天就过去了
　　窗台上两只肥硕老南瓜
　　让冬日的阳光一次次抚弄
　　冬天就过去
　　上一个庚子年留给我的记忆
　　闪现两幅清晰的画面
　　六十年没有消退
　　若无饥饿，谁会记得
　　记得手中那把不舍的米
　　漂浮的菜叶和笨拙的老南瓜？
　　一把米记恩，这句古话
　　是饥饿用凿子刻在
　　骨头上的时间！

[想到了也就经过了]

想小，小到连细胞壁都没有
　　小病毒的小
　　让这座高楼如林的城市
　　变成了哑巴
　　不用一枪一弹立马拿下
　　拿下我，囚在这斗室
　　想到也就经过了
　　真的不知道那东西多小
　　想大，大到像巨峰入云耸立
　　大高原的大
　　像孔夫子一样的云松白桦
　　教会水歌唱
　　唱着歌的水哗哗地流
　　悬空飞，天地架琴弦
　　想到也就经过了
　　真的不知道天地有多大

[一朵花不开心]

就是那么一剪刀
　　命运就转了一个急弯
　　一朵长在田野里的花苗
　　头上刚冒出个花骨朵
　　就从乡下妹子变成了城里的
　　城里的花骨朵们
　　一朵和另一朵与再一朵
　　裹在保鲜的纸袋里
　　精心打扮，坐上高铁也坐飞机
　　像城里的一样
　　最后进了一个宅子
　　和其他不相识的花骨朵
　　塞进一个瓶子
　　有点不开心，抢亲？拉郎配？
　　是城里的就要学会不开心
　　举目无亲，花骨朵不开心
　　不开心也要努力地开花怒放
　　生为花儿，此时想起那把剪刀
　　剪刀让花的美貌凄凉
　　凉凉的花名：刀下留情……

[与距离有关]

海岸与大海之间
　　有长长的海堤
　　海水涨潮又退潮
　　涨涨落落，与最近的海堤无关
　　与最远的月亮有缘
　　在我与台风之间
　　有一层玻璃透明的距离
　　台风在那一面狂啸
　　屏住呼吸，我的鼻尖
　　在玻璃上留下雾气
　　在生与死之间
　　有还是没有距离
　　一个据说从死神那头回来
　　他说，他只是没学会
　　在墙上照片里站稳

[失约者离去]

一条绿树浅草的海滨窄长公园
　　一条由航标指引的水上通道
　　让脚下这块土地成了岛
　　人从东向西每天在绿道上散步
　　货轮此时由东向西穿水道
　　他们准时在这里相遇
　　这一天那人独自漫步海滨花树
　　那艘货轮没有从水道驶过
　　空中没有低沉的笛声
　　有一天货轮也会独自穿过水道
　　它会不会觉得岸上少个人
　　笛声怅然却不知所思
　　只有时间知道它们终会失约
　　没有故事的时间如约而至
　　弯月准时地拉上夜幕

[雨之词]

一把伞撑起来
　　把雨水挡在身外
　　身体没有打湿
　　却把阴天
　　留在脸上
　　心事被雨水泡着
　　泡得长出了蘑菇
　　阳光在雨中
　　萎成片黄色枯叶
　　雨飘零风浮动
　　雨清水浊
　　不与同流

[老天合上了记事本]

那轮老太阳西坠如醉汉
　　悬挂在湖畔路灯架
　　铁青灯架红灯笼
　　像老故事
　　惊吓出一群鸟儿扑着翅
　　伸出了尖嘴儿叼着
　　西天燃烧残霞
　　像拖着一条彩裙
　　刚露头的星子眨着眼
　　看我的一句新诗想好了
　　老天啪地合上记事本
　　留下黑漆封皮
　　黑皮记事本那句诗
　　守着一枚夹扁的银月

[时间的碎片]

我发现，我一生的努力
　　都是在用时间的碎片
　　拼凑出来一个丢失的我
　　那些时间的碎片
　　像面前碎石铺垫的小路
　　我必须小心谨慎地走过去
　　晨起、洗漱、早餐、查邮件
　　回复、读书、服药、清扫……
　　我知道不同人有不同碎片
　　碎片拼成一个又一个日子
　　日子过去了依然还有
　　像一件体面外套
　　缝起那些散落的时间碎片
　　不起眼的长长针脚
　　是始终伴我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