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恩典(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堂 热度: 19519
◎ 祝立根

[明月照何方]

一个人坐在孤独的路灯下
  抽烟,也是一种奢求
  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明月了
  身体里积攒的白
  全都供给了骨头和发须
  而我还有家人要爱
  有不可知的未来需要支付善意
  更有胸中无尽的波涛,像归乡路上的雪山
  需要一一去点亮……真的
  想为自己储备一点柔软的光亮
  真的可惜,这么多年了
  我始终无法从迅疾的车灯和匕首那儿
  讨取一点点散碎的银两
  它们总是一闪而过,迅疾、锋利
  贯穿了我的胸膛,继而留给我
  无尽的黑夜,以及一阵又一阵缓缓抵达的
  沉闷的兽吼

[遥远的青冈县]

辽阔,也是一种无望
  诗人张常美跟我说,平原上
  每一个仓皇的人,都会引颈眺望
  像灰鹭,落日中的
  一截木桩。困身于自我
  我已经习惯了视己身为世界的边疆
  但用肺腑度量人间的冷暖
  类似于一株被西风追打的,青冈县的白杨
  我们都醉了,那天晚上
  反复念叨着,地下逃亡的猛犸象
  它穹顶般的肋骨,边跑边散落的肋骨
  曾经怀抱过一颗怎样的心脏
  那天晚上,烈酒击溃了我们的普通话
  暴露出他裹挟着风沙的山西腔
  以及我翻滚着泥石流的云南调
  但我们都能听懂,彼此的叹息
  虚无中的雪花落入虚无的叹息
  那天晚上,平原上的月亮小如弹洞
  黑暗,笼罩着广袤的流域
  我用一个南方人的肉身和灵魂
  体会着北国之冷
  他一直用遥远的非洲太阳
  反复重塑着,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乌托邦

[孤山上]

残兵、悍匪,舍身崖上的
  报春花……到过这儿的
  都是些孤注一掷的人
  我没有背负过多的凶心和利器
  也没有,多余的慈悲和恻隐
  但一个人坐在这波涛环伺的孤岛之上,望着
  送我来的小舟,匆匆离去
  我依然体会到了那种与世为敌的孤傲
  和走投无路的伤心

[去年黄河边,兼怀兰州诸师友]

一点儿也听不见,河水里的闷雷
  凶猛、迅捷,万物在沉浮中
  完成了消亡和重生,一丛沙棘被沙漠埋藏
  一株沙棘又在不远处,长了出来
  月光窥见了秘密,但它静默。喝一杯?
  为诸君静心、敛息,在沙丘下
  写诗,做了这月光的代言人
  在不可控不可逆的流水边,指认了
  尘世间的理想和可能。喝一杯吧
  也为我自己,一个寡欢的人,途经此地的
  一朵崩塌的积雨云,喝一杯
  为他掩耳盗铃的一生,在今晚的河面上
  再也不会,撞见那个蒙着耳朵的
  跌跌撞撞的倒影

[登王屋山]

还青,杏子、海棠、无花果
  还有宋的微风在果面和树叶上走动,青瓷
  还不必动用粉底和眉笔,山之东还叫山东
  山之西,还是山西
  大河的两岸,依然分属河南与河北
  世界还以山河为中心,至少在王屋山巅
  极目望见的,还青,影青、靛青、梅子青
  云破天青。唯一让人忧虑的
  是那颗孤独的心,因长久地悬空
  它已有了垂暮之色

[埋 伏]

有人在我的心中砍倒大树
  在树桩上,竖起明晃晃的刀斧
  从我的眼中挖走一片白云,继而
  转身就在我的身边垒起一堆堆新坟……
  你看他们还用黄沙,替换了我的眼泪
  用风声擦去了我的哭声
  我决意用牙齿,用我仅存的
  一个乡下人的简单和快乐
  在敌人的汪洋大海之中,一个人
  设下埋伏

[轮 回]

此刻我在马路边收取着这些:
  撒手而去的树叶、一只蝴蝶的独舞
  断臂男苍凉的歌声、中医馆
  熬了几世纪的药,在秋天
  我还收取过祖母的呼喊
  舍身的米粒和明晃晃的汤汁……
  当然远不止这些,我未提及的春天、夏天
  冬天,我都签下姓名
  填下简历:某年某月~某年某月
  中间的海,我已不想再一一填平
  那么多阴晴、冷暖,那么多
  波澜,都曾喂养我。我知道
  有一天它们将会再一次被取走,那么多
  悲欢,那么多吞在肚子里烂在肚子里的
  秘密,都将交付秋风
  而寄往地不明

[参观钢铁厂]

原来我在这儿出生,身体的模具里
  藏存过那么多岩浆般的热爱和体温
  原来我在这儿长大,在这儿
  一寸一寸变冷,一天比一天变得坚硬
  锻造了那么多的薄刃和长钉,原来
  我就是我自己的镣铐
  刑具,头顶上叮叮当当的铁链和铁钩
  我就是我的白肋骨和灰穹顶
  一直庇佑着的,一颗滚烫的落日之心
  轰隆隆的炼钢炉,我在这儿受审、反斥
  成为自己的越狱者和守护神
  原来这儿就是传说中的大教堂
  通往天堂的荒凉火车站
  汪洋大海中,风雨飘摇的唯一的渡轮
  我在这儿祈求、忏悔,在这儿领取同额等价的爱与恨,那么多
  我和别的我,撞击在一起的烟花和钟声
  那么多的我,在恢弘的天幕下排着阴郁的长队,那么多的我
  在明明灭灭的警示灯里,去往各自的
  旷野和窄门,那么多的我压扁、抽空
  切割又焊接着,一个个理想之外的
  刺刀、保险柜,下水管道和轴承
  永动机的轴承,有血有肉的
  螺丝钉,一个又一个家庭的顶梁柱
  匍匐在泥土中的,一根又一根颤抖的铁轨
  那么多的我,我、我、我,和我……
  在没有尽头的圆形轨道上
  在碾压和被碾压的尖叫声中
  一直想要拥抱在一起,却又永远隔着
  一个拥抱的距离

[江上的日子]

随处可遇的尸身、泡沫
  我不能用它们和尘世讨价还价
  亦不能,将它们一一送还
  也许每一个亡逝都有着一个秘密的归期
  我宽慰着自己,在江上
  继续做一个又聋又哑的搬运工,继续
  往胸腔里搬运落日和青峰
  我想我会在那儿终老,有一天
  一个人站在心尖上,颤颤巍巍
  眺望着高速公路的尽头——
  那儿会有浪花从大海上归来
  一朵、一朵、又一朵……在亘古的落日中
  闪动着,一张又一张泪水盈眶的
  故人的笑脸

[创作谈]

从来没有那么长久地凝视过一棵树。在首师大驻校期间,因为疫情或身在他乡的缘故,我经常一个人站在窗边凝视窗外的那棵大杨树,有时在发白的晨光中,有时是暮色深重的黄昏里,没有睡意的深夜我也会起身来到那儿——即使窗外传来状如大海的涛声而其实我们什么也不能看见。
  但我知道它一直在那儿:灰白笔直的树干仿佛人间的巨柱,像极了某种可以为之终身坚守的理想和信念,孤立、孤独、坚定;从树干向不同方向伸出的枝条,则像身体里不停向外摊开的手臂,有些慌乱有些无奈,那是它们一直试图从天空接住什么或从身体里掏出什么;而树叶们,它们终将在秋天凋零,但依旧为生之不易和生之幸运,昼夜不停地热烈地鼓掌。
  凝视这棵树的确让我想到过许多东西——在这个大风吹刮,人如飞蓬灵魂斑驳的年代里,我们如何让我们的写作保有那最初的热望和内心的敬仰?如何让我们的写作保有仅存的那一点点小小的骄傲和幸福?我想这棵树至少为我做出过这样的示范:狂风随时到来,乱雨也会让人惊慌失措、泪流满面,但我们依然可以通过理想和信念,在每个春天从身体里掏出足够多的绿之波涛,并尽其可能,在现实的飘摇和颠沛里,托住一个大鸟的家,护持那可能的飞往天空的翅膀。
  当然,对于我们祈祷和献祭的天空,谁都知道——那儿会降下暴雨和雷霆,同时还会降下静谧的月色和恒久的光亮。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