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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羊深入北方(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堂 热度: 18777
◎ 阿 信

[大雪]

看见红衣僧在凹凸不平的地球表面
  裹雪独行,我内心的大雪,也落下来。
  希望这场大雪,埋住庙宇,埋住道路,埋住四野,
  埋住一头狮子,和它桀骜、高冷的心。

[岩羊]

岩羊深入北方,在
  峭壁悬崖间攀爬、跳跃;
  在自己星球的表面,岩石与冰草丛中
  躲避着雪豹……

[证据]——给李元胜

远离大陆的荒岛上,也有
  蝴蝶在飞。
  于他而言,发现这种小型灰蝶,其惊喜
  不亚于托马斯·阿奎纳发现上帝。
  他使用长焦,在一株酢浆草的茎叶上
  提取这一关键、直接的证据。
  注:托马斯·阿奎纳(约1225-1274),生于意大利洛卡塞卡堡,中世纪自然神学最早的提倡者之一。据传,他用五种方式证明了“上帝存在”。

[蒙古马]

我读过《蒙古秘史》,但不懂骑射。
  我没有追随过哲别、木华黎、拖雷和旭烈兀,
  也没到过欧洲和阿拉伯……我只在
  库布齐沙漠边缘,见过几匹
  供游客骑乘、拍照的蒙古马——
  落日西垂,人世半凉,景区开始清场
  那几匹马,神情落寞,令人悲伤!

[在陈子昂读书台]

从涪江江面吹过来的风,我感受到了
  它吹走了我身体中一块岩石上的积雪
  从山坳油菜花地折返的粉蝶,落在肩头小憩
  这小小的信任,让我浑身一震,呆立原地,不敢
  挪动一步
  感受着这吹息。感受着
  从肩头传来的神秘电流,又一次
  听见岁月深处灼热而深沉的叹息

[清明]

如果一人离去,豹子会不会为之目裂?
  如果一人离去,巨石会不会自崖顶跌落?
  如果一人离去,梨树会不会在寂静的山坳里爆炸?
  如果一人离去,清明的雨水,会不会
  在一张清幽的脸颊上
  烧制出绝世的冰裂纹?
  在这些问题还没找到答案之前,我
  信马由缰,游弋于四月的春山之中。

[安多河流考]

舟曲把夹岸的花木介绍给我们,我们欣然认领。
  碌曲把嵯峨的群峰带给我们辨认,我们惕然而心惊。
  玛曲把旷野的星空交付给我们,我们竟至于无措,陷于失语。

[对视]

牦牛无知。
  在与她长时间的对视中,
  在雪线下的扎尕那,一面长满牛蒡和格桑花的草坡上,
  我原本丰盈、安宁的心,突然变得凌乱、荒凉,
  局促和不安。
  牦牛眼眸中那一泓清澈、镇定,倒映出雪山和蓝天的
  深潭,为我所不具备。

[心经]

这一部河流的成长史,我们来读读。
  或者,在星辰的微光下,收束气息,披霜而坐。
  只我和你,在大地上勉力修持。

[裸原]

一股强大的风刮过裸原。
  大河驮载浮冰,滞缓流动。
  骑着马,
  和贡布、丹增兄弟,沿高高的河岸行进
  我们的睫毛和髭须上结着冰花。
  谁在前途?谁在等我们,熬好了黑茶?
  谁把我们拖进一张画布?
  黑马涂炭,红马披霞,栗色夹杂着雪花。
  我们的皮袍兜满风,腰带束紧。
  人和马不出声,顶着风,在僵硬的裸原行进。
  谁在前途等我们,熬好了黑茶?
  谁带来亡者口信,把我们拖入命运,
  与大河逆行?

[大河家令]

这浑黄的河水啊,似乎只能
  只能用素陶来舀取!
  我心凌乱。积石峡乌云翻滚。
  这浑黄激越的河面,独臂撑持的羯羊皮筏
  或许可以
  艰难涉渡!
  面对青海我悔青了肠子。
  悔青了哥哥的肠子——
  大河家街道上牛拉车,车拉了
  铺桥的板子。
  这浑黄激越悲苦的河水,吼哑了嗓门
  拦挡不住!
  拦挡不住,只能
  用手中素陶,一遍遍舀取。

[扎地村]

在白头的雪山下找到一座野杜鹃村落。
  吃着蜂蜜,在油松和豹皮的榻垫盘坐
  喝了奶茶和土酿。
  爬上阁楼屋顶,透过一架高倍望远镜
  看见麝鹿在疏林间饮水。它
  褐色脊背上的雪花图案,
  在厚厚的落叶间
  时隐,时现。
  ——喜欢这里。喜欢这雪山、山林的寂静。
  ——喜欢就留下来,不要回去了嘛!
  哈哈,琼布!
  这个守林人,这个憨厚又狡黠的藏人。
  他站在自家的水磨旁挥手送别我们。

[冥想]

冥想有时候也可以成为一种真正的生活。
  在人群中,觥筹交错之际,忽然抽身
  置身荒野之中。
  露水中的一只斑鸠、一匹马、一座
  只为冷霜和星辰铺设的栈道、一个
  日出和黎明的观察者……
  我常常在河流边、炉火旁、西行列车的窗口
  长坐,陷入沉思。或者面对一卷诗歌、一堆
  旧档、一片星空失神。
  有时像一名老僧,彻夜打坐。
  身披大雪,于凌晨时分
  回到自己的囊欠。
  食物在肺部燃烧。
  一座冥想的寺院,
  在秋天的高原上,独自落成。

[磁儿沟]

沙石反复被山洪搬运。
  地表有稀疏的耐旱植物。
  当我抬头,深深替那些鸟雀担心:
  一旦飞临,这粗粝、破碎的山体
  就会纷纷刺穿它们!
  窑工已经安全撤离现场,荒凉
  长时间接管这里……
  废弃的窑址旁,散落的碎瓷
  格外刺目。烈日长时间炙烤
  一只土蝎外露的交接器。

[鸟鸣与落日]

鸟鸣是清晨在扑满里轻轻碰响的银币
  落日是黄昏码头上塔吊间悬空的鸟巢
  入睡前,我把两者放入同一首诗中
  轻轻合上的诗集——
  落日的扑满中装着一枚枚清凉的鸟鸣
  鸟鸣在燃烧的塔吊间来回撞击,响成一片

[一个词]

一个词,解开了绳索,除去镣铐。
  一个词,浑身锈迹,缀满露水。
  一个词,朝你奔过来,赤裸的儿童。
  创造一首诗,一个
  新的词窟:接纳它!
  让它与陌生的词亲近、摩擦,产生好感,
  彼此吸引并相互照亮;让它们
  发生关系——开始繁殖!

[松木栈道]

起点是一群花鹿
  休憩的湖滨草地
  由此出发,拾级而上
  进入溪山和云雾
  你一人前行,落在众人之后
  众人消失在密林、云雾之中
  你独自上路
  嗅到了松胶、菌类、溪水
  和野兽粪便混合的味道
  松木栈道的终点,据说
  在一处断崖旁边,那里
  濒临绝境的水,纷纷投入
  一条瀑布之中
  你似乎已听见群峰之间巨大的轰鸣
  你脚下的栈道,在轻轻颤抖

[尕海湖之忆]

化为麻燕,低低掠过
  湖面欲合的暮色
  穿过灰黑之云,穿过
  冷雨
  化为不知名的虫豸,跋涉
  在草根的泥泞和歧义的密林里
  化为灯火
  广大孤寂的黑暗中
  思想和湿地的边沿
  一豆摇曳

[那一夜]

我有些想家了
  一群人在喝酒。其中一人,抱着
  龙头琴弹唱
  帐篷外面
  白霜匝地,星斗
  布满天宇
  一条黑色大河,在不远处滑动
  我沿河岸走了走,大约
  一支烟功夫
  划燃火柴的一瞬
  周围的黑暗
  迅速挤压过来
  返回时
  感觉冷,身体在发抖
  我加快了脚步
  我喝了很多酒
  反复唱一首崔健的歌
  与人发生不快,摔了酒碗
  后来又把酒言欢,抱在一起痛哭
  摔倒在草地上

[日记]

雪真好
  街道朦胧
  鼻尖冰凉
  远方,一列运送圆木的火车
  停靠在臃肿的铁桥上
  穷人屋顶
  烟囱
  一截燃烧的手指
  天地间
  唯此一件大事:
  落雪
  此刻没人说话
  没有人
  和他内心的乌鸦
  交换一根针

[立冬日]

雪从最高处降落。我的爱人
  想在花园里清扫出一条小径
  直通地下车库,但没有成功。
  我在她准备的早餐桌上发现了甜果酱。
  除了雪,和雪压折的梨树枝条
  我们没有尝试打开雨刷器,没有
  长驱赶往
  那个地点。我们嗅到了什么?
  晚餐时,突然停电。我们找出了
  久违的蜡烛,它藏在深屉中。
  我们面对面坐在
  一片陌生、异样的光晕之中,
  用眼神交谈,使用
  很少的话语。

[在我居住的这座小城里]

在我居住的这座高原小城里,
  刚刚立夏,又飘起雪花。
  这很有意思不是吗?
  我写下一行诗又把它从屏幕上删去。
  我觉着我应该戴上围巾出门。
  拎一壶酒,在暮色中
  前往城郊,寻访一位久未谋面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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