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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我是你身边一滴水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堂 热度: 20037
◎ 杨 炼

[一]

大夫 我是你身边一滴水
  石块还抱在怀里 鱼腹换了又换
  江上的风总有寒意 而一滴水的落叶
  无尽辗转 飘下 紧紧依偎
  一个仍喃喃沉吟的形体 我们的相思
  穿透了彼此 一抹用不完的暮色
  早已冲决堤岸 大夫 水上水下
  你还走着 潜望一世界的浑浊幽暗
  贴近起伏 涟漪中一滴水再不会溺死
  我听见我们荷花盖顶的斗室回声四起

[二]

大夫 一滴水是你我共用的辞典
  在汨罗 感到你慢慢冷透的器官
  两千三百年 还在向我们张开
  你佩过的兰蕙已融入一条河的体味儿
  你独坐的幽篁 深埋进朵朵浪花
  溆浦的远山那幢幢鬼影 像一声长叹
  步步逼近 赤豹也追不上西去的桂花香
  一个死阴阴浸湿一百万种末日的联系
  哦大夫 哪个此地不是远方?一滴水
  垂直凿穿你和我们共同的内心

[三]

大夫 流淌的幽灵流淌着梦呓
  在汨罗 祖屋的木缝 火塘日日端午
  水围拢你 水流进你 故国
  何曾忘你 洞庭波声声复述你的楚语
  南浦北浦目送同一位美人徘徊
  谁教你抉择流亡一词咬定自古皆然的前世
  且完成今之祭祀?大夫 秭归已没
  郢都的碎玉坠入你从容赴死的滔滔辞令
  每天一个仪式 拥挤的祖屋越沉越深
  一条河向下守着所有诗的起源

[四]

大夫 我是你身边一滴水
  小小的 心形的 斟满你不停刷新的命运
  一个抹掉生卒年月的人只能像鬼魂
  用每滴水再活一次 荡漾一次
  我的海边紧挨你的泽畔 湿漉漉的笔迹
  从来是足迹 一片茫茫 踩下就是空的
  而我们踩了又踩 问了又问
  大夫 没有答案的仍是你那一脸憔悴
  一只鹭鸶啄起一个孤独的长句 冷酷地
  一抖 忍住的柔情继续漏下鱼鳞白的名字

[五]

大夫 一滴水繁衍一条吞噬的河
  它正收紧腰肢 呛进我们肺里的化学
  有你不能原谅的鱼腥 我们的水泥河岸
  像棺盖 钉死了 你踽踽蹚过的小径
  你亲近的芳草 你的华章 领着我的
  唯一书写下早知道的归宿
  大夫 没人认出河底泛起的缕缕血丝
  又怎样呢?两千三百年已这样过了
  两千三百年还将坍塌到我们头上
  无数祭文张牙舞爪 扑击河底铸铁的寂寞

[六]

大夫 满满的江潮灌注今夜
  什么也不等 因为所有时间已汇聚于此
  什么也不奢望 因为你一个春夜的
  恼怒 已签署了我们的每个春夜
  什么也不能改变诗人呛炸的肺
  奖给一千个乱世 这行涉不过江的诗
  必是最后一行 大夫 你刚刚写下的
  一个退无可退的绝地 让我抱紧沙子的
  刺痛 你影子的断崖细数古老的一跳
  这行诗就是我的汨罗江

[七]

大夫 我是你身边一滴水
  听着那天你喃喃自语:“就是这儿。”
  汨罗 你为我们选中的故乡
  无须诞生在这里 必须返回到这里
  衔接一个吟咏的灵魂 这水草间的乡音
  谁漂泊就是谁的 这一口口呕出的韵律
  晾晒血里的盐 老冉冉之将至的天边
  只待一问 就新如一页手稿 飘落
  蜇疼的细雨 大夫 你的爱盯视我们滋长
  带着泥泞和毛茸茸的嫩绿

[八]

大夫 一滴水的洁癖迎向你
  裸露字里行间 一个没有时态的旋涡
  旋转一个不计消失的形式 大夫
  你在我里面 而我躺进你的呜咽
  透明的波涛过滤无数生死 给时间剩下
  我们唯一的生死 一首诗的一夜
  从不要求更多 你乌有的墓碑和我的泅渡
  同样湍急 一滴水里狂暴和静谧
  同样黑暗 已矣哉 一声轻叹无始无终
  再没有什么能溢出这同一首诗

[九]

大夫 水底冷吗?诗那么冷吗?
  可司马迁读懂了 奥维德读懂了
  你不认识的黑海拍打进汨罗
  最古老的石头水槽里奔涌过一行接一行的
  远眺 大夫 你的灵在水中 你的水
  一滴就足够让我们航行 毕生意味着
  无限远的脚下 杜甫读懂了 但丁读懂了
  这条风波之路是唯一的路
  这最热烈的孤独 搂住所有海岸
  每一枚被捞起的明月 荧荧照着你再生

[十]

大夫 我是你身边一滴水
  我能用什么语言纪念你?
  或无言 只一朵浪花 刚刚形成在心里
  荷花盖顶的斗室 回声四起的斗室
  幽思绵绵恰如相思 从未离别的诗意
  从不哭诉乡愁 大夫 你俯下的呼吸
  浸进汨罗这一排轻浪 一个美的天文学
  水面愈漆黑 血肉间愈亮起你的光
  让我们习惯苦苦香香的想念
  一滴水追上亡魂 看着自己成为神话

[创作谈]

汨罗江有多深?那几乎就在问:屈原的诗有多深?或言之,汉语诗歌能抵达什么深度?2019年11月之前,我从未去过汨罗江,但同时,我漫游世界时,又感到从未离开过汨罗江,谁在心里沉吟《天问》的句子:“曰邃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他就还原为诗人古往今来最根本的形象:一个提问者。从2300 年前屈原踽踽独行的泽畔,到我们今天分分钟就能飞抵的万里之外,哪有一个现实的距离能超出诗人内心的疆域?同样,只要提问的能源在,诗歌创作又怎么可能匮乏?
  我从不在意围着诗歌绕圈子的废话,例如题材应该宏大与否之类,诗可大可小,但绝不会肤浅藐小。尤其汉语诗歌,从古到今,整个就是我们历史命运的载体,它先天注定的宏大深邃,不随其他语境的时髦理论而改变。我明确说:我以此为荣。这条汨罗江,浩浩汤汤,无涯无岸,既含括沧桑变幻,更审视每滴水的清浊。当我说,把每首诗当作最后一首来写,在每个字上绝地反击,我在说屈原?杜甫?杨炼?抑或我们本来就是同一回事?我想到的是楚国亡国之恨?我自己经历的“文革”?抑或当下肆虐荼毒的病毒?人性的困境,万变又不变,把我们不停逼至同一条江边,让我认清:这行诗就是我的汨罗江——它横亘面前,岂止是最后的,那根本就是绝命的!盯着它,大夫的抉择仍是我们唯一的抉择——诗人,再次决绝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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