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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泥九章及其他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堂 热度: 18924
  陈先发

[云泥九章]

1
  铁轨切入的荒芜
  有未知之物在熟透
  两侧黑洞洞的窗口空着
  又像是还未空掉,只是
  一种空,在那里凝神远眺
  在“空”之前冠之以一种
  还是一次?这想法折磨着我
  在我们的语言中
  “一次”中有壁立
  而“一种”中有绵长
  没人知道窗口为什么空掉
  远行者暗自立誓百年不归
  火车从裂开的山体中穿过
  车顶之上是漂移的桉树林
  雨中的桉树青青。忧愁壁立
  忧患绵长
  2
  蓊郁之林中那些枯树呢
  人群里一心退却
  已近隐形的那些人呢
  窗外快速撤走的森林让人出神
  雨中的,黑色的
  巨型森林单纯专注如孤树
  而人群,像一块铁幕堵住我的嘴
  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看上去又像我从不
  急于回答自己
  几个小时的旅途。我反复
  沉浸在这两个突发的
  令人着魔的问题之中
  以枯为美的,那些树呢
  弃我而行又永不止息的那些人呢
  3
  塔身巍峨,塔尖难解
  黑鸟飞去像塔基忽然溢出了一部分
  黑鸟在减速的
  钢化玻璃中也在
  湖面之灰上艰难地移动自己
  湖水由这个小黑点率领着向天际铺展
  直到我们再也看不见它
  冷战之门,在那里关上
  黑鸟取走的,在门背后会丧失吗
  当高铁和古塔相遇在
  刹那的视觉建筑中
  数十代登塔人何在
  醉生梦死的樱花树何在
  映入寺门的积雪何在
  我只剩这黑鸟在手,寥寥几笔建成此塔又在
  条缕状喷射的夕光中奇异地让它坍塌了大半
  4
  高铁因故障暂停于郊外。一种
  现实的气味,一个突如其来的断面
  石榴树枝在幻觉中轻柔摆动
  风的线条赤裸着,环绕我们
  小黑狗恹恹欲睡
  旧诊所前空无一人
  暮光为几处垃圾堆镀上了金边
  没有医生,没有病人,没有矛盾
  渗着血迹的白衬衫在绳子上已经干透
  我拥有石榴趋向浑圆时的寂静
  我的血迹,在别人的白衬衫上,已经干透
  5
  旷野有赤子吗
  赤子从不来我们中间
  瞧瞧晨光中绿蜻蜓
  灰椋鸟
  溪头忘饮的老牯牛
  嵌入石灰岩化石的尾羽龙
  瞧瞧一路上,乱石满途而乱石自在
  紫云英葳蕤而紫云英全不自知
  轻曳的苦楝,仿佛有千手千眼
  它们眼底的洁净、懵懂
  出入废物箱的啮齿类动物
  它们眼底的灰暗、怯懦
  全都是我们的,不是它们自己的
  语言拥有羞辱,所以我们收获不多
  文学本能地构造出赤子的颓败
  我们不能像小草、轻风和
  朝露一样抵达土中漫长的冥想
  车厢外,这些超越了形式
  的身体炙热、衰老、湮灭
  这一双双眼睛周而复始
  这些云中
  和泥中的眼睛
  6
  那个孩子坐在土中做梦
  看见自己和一个小伙伴在荒山夜行
  受到惊吓,把手电筒扔出好远
  手电筒在满是大石头的坡上滚动
  喷涌的光柱胡乱切割着春夜的
  黑宝石。棱面上折射的光令他目盲
  他死之前,我最后一次到B地看他
  生意上的接连挫败让他病体枯竭
  我坐在那儿陪着他
  给他讲述一座座荒山的名字
  我知道光线已不在我们手中
  躲在墓碑后出汗的身体,再回不了体内
  会有一股稀有的蛮力
  把我们吞入曾经的那个壳中吗
  在那里,吮吸黑暗。旧电筒之光在
  大石头中兀自滚动。许多年。凝成那诗句
  7
  在密室中听她唱歌
  为她拉上厚厚丝绒窗帘
  写了三年,只唱一次。说罢她就
  把涂抹着词谱的小本子烧掉了
  我坐在慢慢升起的椅子上听着
  脑中有朵孤云
  静静悬在那儿
  歌声像泄密的沙子堆满了走廊和
  贮存白炽灯、古籍及冰块的书房
  很奇怪,我从灯罩下的淡淡阴影
  而非她的喉咙,从她灰鹤一样
  的细脖子而非她的美貌中
  获得了满足
  那歌声攻击,又压抑,在四壁回旋
  你好,回程中的春雪
  你好,伤口
  孤云多年闲挂着
  她从未触碰到那儿
  8
  路灯照着一小块扇形
  的雨点,幽灵般闪亮
  大部分旅途是黑暗的
  运气好时
  有个一言不发的邻座
  钥匙开启某些东西
  有些眼睛凉下来
  看见困顿又静谧
  的雨点
  坐在,另一些
  雨点之上
  雨点剥开
  几条肮脏街道的生活剥开
  灌木丛上拂动的白塑料袋犹似白绫
  一些名字野狐般失踪
  我曾有怎样一双眼睛,现在不在了
  B 地依然不可知、不可测、不可控
  接下来还有糊涂的几十年是
  四海一家还是独守
  一隅,没人这样问过我
  9
  木门在夏季暴雨的击打中变形
  父亲每次进来,先得狠狠踹上一脚
  门外树梢的月亮越过他的
  肩膀一下子抵到我的额头
  这是我对月亮最初的印象
  基于它呈现的苍白和虚无
  我们在此失去的可能更多
  父亲死去十一年了
  我竟然一次也没梦到过他
  不悬于任何一根钉子的月亮
  不依靠任何事物而成的恍惚
  滋养着我们慢慢对应
  写作最深的迷人之境
  是逝者伴随我们完成从
  A地到B地的徒然迁徙
  父亲高挂于途中任何一处
  干干净净的风吹着
  我们从它的空心一次次由云入泥

[闷棍记]

晨遇一犬在空地上狂吠不已
  它一刻不停地扑腾、撕咬
  转瞬间又垂头丧气
  它的前方,始终空无一物
  它机警地闪来躲去
  仿佛空气中真悬着这么一记闷棍
  我试图去理解它。我
  蹲下身来
  将眼睛降至狗眼的
  高度,依然一无所见
  我试图去和解……那些年
  在我自己的绝境中
  藏青色的黎明。秃枝荒草安静
  露珠安静
  我试图制造出一个像我一样
  的旁观者,抽着烟
  听自己吠叫
  以狗眼观世
  贴着空地旋转的风,又贴着我的脸旋转
  远方……和闷棍,都已不知所终
  又仿佛仍悬在那里
  需要有人痛苦地向它致敬
  小狗应当直立起来与我相遇
  我也可以温柔退入它溅满
  泥迹的、又黑又亮的皮毛之中

[马鬃岭宿酒记]

当速朽登高一呼。鸟鸣从枯枝
  败叶中找到了我的耳朵
  昨夜在山下小旅馆烂醉不起
  哪些人围着我,为我敷上热毛巾
  醒来后四肢依然僵硬
  虫吟的浮力,让板床更加笨重
  侧起身,从门缝中看见
  月光千锤百炼的清淡
  ……找到一种压制的均衡
  我的耳朵和墓碑下深埋的
  那些耳朵,在一只白头翁的
  梦中啁啾上完成了曼妙转换
  我置身于死者之中
  死得越久、剩得越少的死者
  让我心安。它伏身为我低唱
  身体中码头仍在干涸……身体
  中的流水何曾一刻停歇
  当速朽登高一呼。这夜间风吹帘动
  搅拌着玻璃杯中的光影
  落叶拍打面颊仿佛一个
  告诫:如果只有一桩事可做
  那依然是,加速写下自己
  曾无息而共饮的死者围着我
  只有词的……词的无穷盲动榨干了身体

[观银杏记]

落下来,让我们觉得
  人生原本有所依靠
  落下来,而且堆积
  我们在她的衰容前睁开眼睛
  这些鳞片在下坠中
  自体的旋转挟带着嗡嗡声
  在夏日,我们脑壳被直射
  的光线晒得开裂
  此刻我们完好的身体悄然前来
  来,测试一下这身体有多深
  寺院安静像软木塞堵住瓶口
  头皮乌青的年轻僧侣
  为越冬的牡丹穿上稻草衣
  荨麻扫帚正将枯叶赶往一处
  我们体内的大河改道、掘墓人
  变为守墓人仿佛都已完成
  在午后小雨中我们唱歌
  这歌声只在闪亮的
  叶子下面滚动
  不会站到叶子上面去
  我们因为爱这些叶子而获得解放
  ※引自北京翠微山法海寺壁画内容。

  草堂 2019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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