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东

[故 事]

你坐的位置
　　下一个人来坐
　　你开的房
　　第二位客人接着开
　　你占有的空间
　　不久
　　被更多人占取
　　你呼吸的空气
　　穿过了一群人的肺
　　你来到人世
　　还有许多新鲜的人
　　前来寄托
　　你走了
　　遗留下一点臭味
　　不可能百年
　　掩埋你的泥土
　　从前埋过别人
　　你的墓穴
　　很快
　　成为别人的墓穴

[西 行]

万物归于沉寂
　　在念青唐古拉山顶
　　我和一只蚂蚁
　　分食半吨白云
　　念青唐古拉山是座庙宇
　　风为倒下的石头
　　念经

[热闹是你们的]

热闹是你们的
　　每次宴会
　　我都是最沉默的人
　　像蹲在坑里
　　一块漆黑的石头
　　你们饮的美酒
　　我难以下咽
　　你们谈笑风生
　　而我只会
　　和同样坚硬的石头
　　碰撞
　　发出声音

[此刻：答里尔克]

此刻，谁睡不着就不要再睡
　　就翻身写诗，在夜里秘密飞行
　　此刻，谁内心不安就去逛黑夜
　　举着身体的灯盏，淹没声息
　　此刻，谁兴奋得尖叫就让他尖叫
　　谁疼得大叫也让他大叫一声
　　此刻，空气张开幽暗的裂缝
　　一架直升机带走了天空的悲辛
　　此刻，你不说我也不必说
　　文学院装满了人却依然空虚

[花 树]

用一个下午看她凋谢
　　我好像是残忍的
　　但她已经等了很久
　　缤纷地凋谢是她的快乐
　　山顶冷寂
　　我没什么可做的
　　她有那么多娇艳的嘴唇
　　竟无法开口说一句话
　　只能用颤抖
　　一瓣一瓣
　　剥开自己
　　谁也不知道
　　天空有多少闪烁的细针
　　把我们缝在了一起

[轻 些]

把自己看轻些
　　轻过肉身
　　轻过咳出的
　　一口鲜血
　　轻柔
　　轻伤
　　轻醉
　　都是好的
　　轻些吧
　　再轻些
　　轻过尘埃
　　驭风向人世辞行

[记 忆]

儿时吮吸的指头
　　已经索然无味，我只能
　　一个一个数着
　　那细节，像小雀斑
　　在时光深处淡了
　　不过是揉皱的光阴
　　是一片花糖纸，在午后
　　被回忆对折
　　我丢掉了一口乳牙
　　再没有旧时代的糖分

[高 原]

汽车在高原行驶
　　明月悬挂前方
　　硕大
　　圆润
　　与方向盘几乎重合
　　让我瞬间
　　产生了幻觉
　　仿佛独自坐在地球上
　　手持月亮
　　驾驶着整个人世
　　颠簸前行

[表 白]

天空薄如一线轻纱
　　群星下坠
　　露出碎银的锋棱
　　微风起
　　世界轻轻荡漾
　　我随着它一起倾斜
　　这有多美
　　大地上的露水开始起飞
　　忽然想对深爱的人表白
　　我倾尽一生
　　你随意吧

[秋 夜]

明月在前
　　乡村小路亮如一片锡纸
　　我跟随父亲
　　步子一会儿左
　　一会儿右
　　走得像小时候那样
　　歪歪斜斜
　　我不忍心踏上
　　他身后
　　那薄薄的影子

[白夜记]

三千繁星，两千露水
　　一路虫声催促心跳
　　那夜行人，用夜色的枝条缠绕
　　乡村薄如蝉翼
　　灌木的花冠在燃烧，就这样通往黎明
　　从天空垂下巨大的酒杯
　　他们仿佛饮下了
　　前世今生

[创作谈]

诗是生命之体验、生活之体察、生存之体悟的语言意味表达。诗人是人类精神的保险丝，他用自己的发热、崩溃为人类心智预警。真诗人都是用生命吟写，生与死都是必须逼视的。
　　诗虽是语言的艺术，但真诗常在语言之外；诗虽是抒情的艺术，但好诗需在抒情之外。语言不应多出一字，以不遮蔽诗性；情感不应高出一线，以不淹没潜思。言多必芜，情高则滥。
　　大诗至简，庸诗逐繁，伪诗弄玄。大诗存在于无限小处，因为无限之小，故能透所谓之大。我希望我的诗歌是无限删减的语言之针，没有一点多余，而有咄咄逼人的锋芒，一不小心就会刺入骨缝痛处。
　　诗美只是诗歌呈现之一种，诗歌应该呈现各种维度，包含假恶丑真善美。诗美像是一个误会，诗歌语言求美更是一条穷路。语言当求准确，是对心灵物象与体悟的准确指认，而非客观世界的物理性精准。
　　标准，应当是针对工业产品而言，是对工业产品合格与否的准确量化。对于诗歌，我更愿意用方向这个词来表达。说诗歌的好与坏，优与劣，往往只是一个方向，是由此及彼的过程，没有比照量化的刻度。如果一定要说标准，诗的标准也是移动的，非固定不变的。传统诗歌讲求和谐、优美，而当代诗更讲求活力。活力是当代诗歌更宽的标准，也是更高的标准。
　　现代诗因其自由本性，存在大量虚浮的东西，而用生命烧制的经验之诗，如沙中砺金。生命自有可堪与不堪，也许坚持，才是它仅有的意义，而寻找意义的可能性，也只在途中。
　　一个诗人应该努力拒绝成熟。

　　草堂 2019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