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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钟已忘了自己(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堂 热度: 15952
  夭 夭

[天色微茫]

愿早起的人走在雪上,各自向前,
  各自目睹寂静的阶梯伸向天边。
  几乎要用尽一生了。那么多
  饥饿的脸,那么多朽木,
  从昨夜的寒光里涌出来。
  一定是最初的那座花园,
  裸着余生,奔走在整个
  朝代的蠢蠢欲动里。
  长街从看不见的尽头流出来,
  愿它认得我,如座上客,
  如阶下囚。再往前,
  是破镜的痛楚,高高挂着,
  愿你从那里来,也从那里去。

[接 受]

就这样。在雨天,
  我走过惊雷碾过的长街。
  每扇窗都哭着,矮灌木在
  失意者的后院肆意生长。
  一面镜子在沉默,恍然间,
  它错过了那张脸,错过心头
  喋喋不休的美。我应该攀上那一刻,
  在自我消磨中放下生活的绳索。
  我替谁去爱不该爱的人?替谁在
  一封旧信里辗转奔波?
  或许本该如此。我身上的弯路、黑夜
  和庙宇,都在缓慢中长出顺从的翅膀。

[怀 疑]

我怀疑所有的坦途和野马,
  我怀疑世间只有苦口,没有良药,
  我怀疑一笔勾销的不是金钱,
  是良心与良心之间的康庄大道。
  我的虚无仍和你的一样,
  在那么大的太阳下,被剥光,被审判。
  我早早醒来,我要指给你看:
  荒原、油灯、一盏徒生波纹的茶。
  我怀疑系铃再无解铃人。
  北风呜呜,我怀疑南方早已沉睡,
  一枚钉子钉在我的妄言里……

[制衣厂]

多么忧郁的丝绸,顺着一把
  剪刀的眷恋滚滚而下。它们是
  我爱过的大海,宝石蓝、褐色、
  苍绿、明黄、黑与白……
  众多的船,众多人的废墟埋在里头。
  唯有形销骨立才能熄灭一轮
  又一轮成形的痛苦。
  缝合,穿针引线,钉上窗口
  和局部的黑暗。每一匹布都是
  辽阔的远方,它们陷在那里,
  如刚刚醒来的墓园,起伏的
  胸口含着最初的那阵风暴。

[多年以后]

会是什么样呢?白头挨着白头,
  血和肉被分开,爱情和坟墓脸贴着脸,
  晨光中的景物,让人无限眷恋。
  有些事别无选择。棺木有时在沉睡,
  有时在赦免的路上暗暗饮泣。
  相濡以沫的钉子,钉在一阵悲痛里。
  如果回到一个原点上,枯坐的人会不会
  突然醒来?松开离经叛道的绳索,
  还原另一具身体,像永远不会走远。
  会有火把照着所有的蛮荒之地,
  从一场硝烟到另一场,里头浮着
  扶犁之手、索取之手、寂寞之手……

[下雨的长夜]

四面都是回声,茫然,无序。
  只有这些了。黑夜的嗓子尽可能
  把更汹涌的往前推。
  雨那么急,仿佛赶往生的路上。
  地面上,快速聚集起来的溪流
  正反复打通一条欲望之途。
  承上启下的暗沉的力量,
  推动你变为荒地的身体。
  你咬着长夜的嘴唇,像雾一样沉默。
  透过窗玻璃,
  树的尖顶上陈列着受难的眼眶。
  很多年以后,你会记得这形而上的消亡。
  你找到根源,但不能阻止什么。
  “它的消亡近乎捷径,风一来,就爬上了矮坡。”
  离开模糊的双眼,你看到那个悲伤的小孩
  刚刚告别了母体。
  潮湿的地面上,倒映着破碎的光影。
  再往前,就能看见一些
  遥遥呼应的事物在暗自涌动。

[日暮苍山]

远了,更远了。饮尽中年之苦,
  一杯是苍穹,一杯是人世。
  从自我消磨中走出来,
  骤雨,围观者,一句荼蘼之词……
  下一个会是谁?我们开始谈论
  因果,谈论黯然时刻的叩门声,
  落叶,成了一面镜子,
  照见流水,也照见屠宰场的空寂。
  这些年,多情如我,
  爱过死掉的焚香者,恨过麻衣
  和雪。这些年,
  我放下血肉之躯,一遍遍走进
  苍茫深处,打捞这个时代的回声。

[故事和酒]

我都有。控诉,买醉……
  清醒后的黄昏覆盖在有雪的
  野地里,风一吹,
  那些弃我而去的星空、悲欣
  和眼眶都将慢慢沉下。
  我遗忘过谁?结局里,
  我们互相辨认,如同从未开始。
  隐没在故土里的年轻的脸,
  压住这突然而来的悲伤。
  每一杯酒都是彻夜不息的江河,
  从微澜到汹涌,从万物的唇边
  到遍野无人。从我到你。

[代 替]

暴雨过后,更多的水融入流淌之中。
  没有寒暄,像一条又一条陌生的
  铁轨,吐着山坡、草地。
  谷物从抽穗的痛苦中跋涉而来,
  一些光照下来,仿佛穿透黑夜的受难者。
  雨不停地落,我们举着烛火,
  沿着长满青苔的小路缓慢移动。
  那里的沉船寡言了万年,如同永恒的
  静物。你看见了什么?美的替身?
  假想的敌人?被遮蔽的审判……
  十月,我推开新漆的大门,
  一些事物已沉睡,一些波澜将要腐烂,
  而密集的悲喜已握住它们,
  像握住逝去的自己。一切还在继续。

[创作谈]

诗人说:“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就十分美好。”而我说 :“这一生,我不想念谁,没有政治,没有框架,没有死在心头的猛虎……”作为生活的刽子手,我一边垂首认命,一边把寒光闪闪的刀子抵在命运的喉头,像一个真正的伪君子。
  一直以来,我总是不停地书写,写生,也写死。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推着我走遍诗里的每一个角落。总是有很多话要说,但却不知从何说起,诗成了我释放真实、释放自我的最好方式。我动用一生的际遇,去遇见诗里的另一个我,我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们藕断丝连,我们在阵痛里跋山涉水,一路悲欣交集。
  黄昏时分,我在纸上写下:“片刻之后,天色暗下来,万物隐忍,数不尽的藤蔓爬进世事深处,给我一件寒衣,一辆尚未绝尘而去的火车,一阵痛过之后的叩门声……”已是盛夏,植物们在疯长,已经茂盛得不成样子了。母亲打电话说村里跟我同龄的一个人去世了,我愕然,拼命在脑海里搜寻他的模样,但什么也没有,一片模糊。只记得年少时我们曾经为一本《故事会》反目成仇,直到他的生命戛然而止,我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而今,我永远不会知道,我曾经带给他什么样的痛和怨。
  海明威说:“最好的写作来自你爱的时候。”而与之对应的是痛,痛是一叶小舟,在字里行间穿行,只有痛过之后,才有血肉渗入其间,生生不息。

  草堂 2019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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