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理想生活]
要有干净的水。新鲜的空气和安全的食物。用来维持最基本的生存。
(这是否已近乎奢望?)
有无须豪华但足以遮挡风雨的房子
不用考试的小学校
来豢养孩子们真正的童年。
无论大小,要有一条河流
用来感知流逝、无常和死亡的提醒。
有一座教堂或者寺庙,借以稳住纷乱的内心。
有伴随黄昏到来的钟声,一小片树林以及尽头
温暖的墓地
用来散步、沉思。一种趋向缓慢、后退的生活。
有一条脐带一样通往乡村的道路
提醒我们血脉的源头。
有一座连接远方的车站
给被一只饭碗钉牢的人生以微薄、隐约的希望。
有各行各业光彩、庸庸碌碌人群
沉默的大多数,支撑起县城最日常的面貌。
要有一些穷人(包括我自己)
从困顿的生活里,看清楚命运的本相并且学会感恩。
甚至要有少量的犯罪分子
见证人性之恶,律法、道德
以及神的力量。
最后,还需要有一个诗人,用午夜的蓝墨水
记录下那些更为真实和隐秘的
生活的痛楚——
在新闻报道和表扬稿无法抵达的地方。
[客运中心]
“汽车站像一颗心脏。”这是我多年前写下的比喻。这些年来
我习惯把每一次的返乡,都看成这颗心脏扩张后的
静脉回流。而当我返回异地,就仿佛
又经历了一次动脉的输出。
十六年了。这座县城的车站,经历了多次搬迁
最近的一次,使它毗邻了一座基督教堂。
像一个互喻,我在一首有关教堂的诗里写下
这样的句子:通往天堂的客运中心
挤满了疲惫而谦卑的灵魂。
然而,有时候我觉得,载满肉体的大巴
并不比朝向天堂的马车跑得更快
有时候,生活的艰难比灵魂的跋涉
更加让人绝望。
不是每一辆大巴都能带我们
回到故乡
疲惫的身体和破碎的灵魂从来都是
患难兄弟。
接下来的时间,我会继续在午夜的纸上
建起另一座建筑。
它是我一个人的车站,也是我一个人的教堂,在我在
或者不在的时候
我将允许那些黑色的汉字,代替我
奔向未尽的远方。
[渔 火]
沉溺于一朵渔火沉溺于它寒冷的光,飘忽不定的行踪。沉溺于
它照见的一平方米大小的海面。一立方米的
水下世界。它细小的脚爪向下,走着走着
就消失了。沉溺于那更深的黑和更深的冷和
更深的未知。
沉溺于一朵渔火,沉溺于它中心的
一座教堂。安静的光
平息了多少风浪?但为什么
依旧有那么多亡灵在水上漂荡,依旧有那么多的
沉船在水底埋葬?
沉溺于一朵渔火,沉溺于
你眼中的一星光亮,多少往昔、桅帆、逝水
都化成了粼粼微光
及至醒来,已事隔多年
我和你隔着茫茫的人间
我和人间隔着茫茫的风浪。
[塔山路:梧桐之眼]
一条由房产中介、小商品和女人组成的狭长街巷高大的法国梧桐带来夏日的浓荫。
但我习惯在秋日的某个雨天,踅进它拐角的书店
在幽暗的光线里,听窗外的雨
沿着一片梧桐的叶脉络落入一首宋词。
这条街巷命名的由来,源自它的东头
一座小山下的遗址
据说已有六千年历史。
黏灰质的土层里曾挖出过一枚鱼钩
由此钓来了这座滨海县城渔业的繁荣。
很久以后,当我从一本旧书中抬起眼神
那些光鲜的事物倏忽不见
包括满街的越地软语,姑娘们
光洁亮丽的面庞以及裸露的长腿。
只有光秃秃的梧桐枝丫
挂着一颗一颗干枯的铃铛
无声、悬垂,消弭在近似虚幻的时空。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
散文里的落叶梧桐,即是诗歌中的
悬铃木,它们曾在不同的时空垂下时间之眼。
但我无法推断,再过六千年
我们生活的时代
还能剩下些什么。我们沦为尘埃的骨殖
还会不会,带有金属的含量?
只有阔大的落叶覆盖了没有人迹的路面
它曾和我拥有枝头相似的青葱
而我
也将重复和它雷同的命运。
只有雨水持续滴进另一双空洞的时间之眼
那又是谁?
——谁在诉说?谁又在倾听?
[图书馆]
它存在于我日渐昏聩的记忆中一幢不起眼的灰色建筑。
水磨石楼梯。木格窗。然后是
潮湿、浊重光线里的一位
昏昏欲睡的图书管理员。
“有些书页是甜的。”但有些
不是。进入窄门的途径,往往比书脊
更加陡峭。需要付出全部的少年光阴以及盗火者
失明的代价。
他想起另一个,曾经在自己的迷宫里打盹的人
其间不同的是:他的梦里
藏着一个更大迷宫,一个天堂模样的
图书馆
木桌上的油灯仿佛他
失明的眼眶,映照着一本书的封面。
翻卷着页边的旧书里,传来逝者
无声的喧哗。
一些页码缺失了,书本中
一些人物的命运是否会因此改变?
一个图书管理员疲惫的神情是否
平添了几分警觉?
窗外,法国梧桐带来了不确定的起伏
靠近窗口角落的一把靠背椅子还保持着
一个青涩少年习惯的姿势。
时间消失了
桌面上,一层薄薄的灰尘,隔开了它
和一个庞大时代的背影。
[创作谈]
大约是2000 年夏天,我从借居了六年的渔港小镇来到县城里谋生。在当地电视台做一名电视节目编导。接下来的几年内,我不停地在这座小城的一些地下室、车棚和阁楼之间辗转搬迁。这样的生活大约持续了三年多,最后,终于在单位老广电站的一间废弃的播音室里安顿下来。那是位于老城区的一个几近荒芜的院落,长满了蔺草。十多年来,我在这座南方小城的各个角落辗转,不停地变换着谋生的职业:编导、记者、安全监管员、办公室文员等等。因为自身的生存状态的原因,我关注最多的,还是和我一样的人群的哀乐悲苦。这些人和事都是微小的,他们的疼痛也是微小的。但我并不认为因为微小就可以忽视它们。我读布罗代尔的有关历史的三段论,我相信那些微小和真实里,藏着更加深远和宽阔的意义。
加缪在谈到一个作家的使命时说:写作之所以光荣,是因为它有所承担,它承担的不仅仅是写作。它迫使作家以自己的方式、凭自己的力量,和这个时代所有的人一起,承担共有的不幸和希望。大作家写大作品,小作家写小作品。我一直觉得,这种小,也许只是题材的小、尺幅的小,但不会是格局的小、胸怀的小。每一个人都是不可替代的,每一个写作者同样不可替代。诗歌写作已经成为我省察生活的一种方式,但愿它的微光能始终烛照普通人的生活与梦想。
草堂 2019年6期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