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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已到了老年(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堂 热度: 19015
  张曙光

[如果驾一辆吉普车环游世界]

希望是一柄温柔的裁纸刀。
  月亮有沙子一样的颜色。
  坐在世界屋脊上看着夕阳
  这是我知道的最不浪漫的事情。
  从某个角度看,每个人都是宇宙的中心。
  而从另一个角度,宇宙甚至微不足道。
  事实上,它并不比一粒沙子更大,
  也不比一朵野花美丽。
  我们每个人都会死去,
  然后获得永生(他们说)。但在这之前
  我们必须赶很多路,说
  很多话,或看很多风景,直到
  我们的心感到疲倦,
  车子轮胎上的花纹磨平。
  一切都将变得缥缈,如同道路。
  它在夜色中无望地延展。
  我们会听完一首歌,站起身
  喝光杯子里的最后一滴,
  酒或是咖啡(由它去),
  然后躺在某张床上(随便在哪里)
  沉沉地睡去,不再醒来。

[时间的沙子]——看古埃及文明展

手掌上的风,回旋,升起。石头
  变成沙子。至少,我们期待某些变化。
  变化即神迹。仅此而已。一场雨下在昨天。
  但昨天去了哪里?船离开河岸已经很久了。
  驶向未知。但哪里是彼岸?五千年,或更久远。
  老屋。石像。尘土。和动物们。它们仍在原地
  等着主人的返回,抑或有着更深的意图。
  光是粒子。或时间。或只是出于某种贫乏的想象。
  它眼睛般张开。假如机器能思考,它会拥有一个吻吗?
  门敞开。关上。风景在风景之外,仍然是风景。没什么不同。
  时间在时间中老去。还有我们,和陶罐。
  在无尽的循环中损耗着自身。直到
  灵魂从死亡中站起,抗拒着时间,像一枚坚果。
  语言是美丽的咒语。它被喃喃念出,时间一样古老。

[塞 壬]

花园寂静。一切都很完美。
  月亮按时升起,浑圆,投射下清冷的火。
  风轻柔地拂过树木,灯柱,和人脸。
  鸟儿变得乖巧。云浅睡在树梢。
  没有空难,没有地震,也没有瘟疫。
  似乎一切都在按照永恒设定的秩序正常运转。
  大海在远方。怀抱着岛屿,像安抚自己顽皮的孩子。
  睡吧,让一切睡得安稳。
  我将在寂静中听你的歌声。

[七月在沈北康复中心]

七月。青草沿着斜坡向下生长
  偶尔夹杂着一簇野花。轮椅经过。
  我的生活如此狼狈,仿佛活在
  一个密闭的螺蛳壳里,看上去坚固
  其实命运一脚踏上就会踩得粉碎。
  这个世界是这样小,小得可以放进
  口袋里。我们骑着气泡飞行,迷失了方向。
  灰尘行星般从身边掠过。
  亲爱的黑暗。P.J.哈维演唱。
  它围裹着我,像小时候的那条浴巾。
  歌声,还是黑暗?哦亲爱的
  诗不是发现,也不是抚慰。诗是
  黑暗,和死亡。它见证着我们的生活
  和不幸。没有人告诉我为了什么。

[巴赫的音乐]

巴赫。古典音乐台,调频102.6
  此刻我正泡在浴缸里,热气
  让我全身的每一个毛孔张开
  窗外已是九月。槭树和杨树的叶子
  开始泛黄。此后的一段日子里,
  它们将会变得比花朵还要美丽
  然后飘落,完成一次生命的轮回
  (遵从这样永恒的法则,那逝去的
  我们挚爱的一切能否再回来?)
  大提琴诉说着巴赫。他的音乐让我感动
  “我不再抱怨,他们不喜欢我的诗
  也许对我是最好的奖赏。”在电话里
  我对一位朋友这样讲。然后
  我们都沉默了。写诗不是为了
  取悦别人,而只是用来抚慰自己——
  在这个世界我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了
  我不想再去得到什么,除了理解和爱
  我会把期待留给未来。然而未来
  真的存在吗?我不知道。但我不会
  为此感到不安。哦巴赫,用你的音乐
  围裹我吧。水,音乐,温暖而明亮

[生 命]

舞者在钢索上舞蹈
  做着各种令人晕眩的
  高难度动作
  受限于时间
  美只是在瞬间迸发
  如夜空中的焰火
  或炮弹拖曳的
  弧光。短暂的一瞬
  却换取了永恒

[一首诗]

一首诗有时不是一首诗。它是一座山。
  你得用尽全力才能
  达到峰顶。透过云雾,也许
  什么也看不见。
  一首诗有时不是一首诗。它是一条河。
  仿佛是在忘川,你让小船在逆流而上。
  或躺在船上,望着天上的云朵
  任随波涛把你带到哪里。
  一首诗有时不是一首诗。它是一片原野。
  长满荒草,或到处布满了瓦砾。
  你在远古的废墟上
  盖起你的小房子。
  一首诗有时不是一首诗。它是一块石头。
  它击中了你,正像你当时用来
  击中别人。现在一切变得安静了。
  你在上面雕刻出人形。

[空 白]

意味着什么?海哭泣着。海在远处
  当我们过分执着于意义,但说实话
  我从来不知道意义是些什么——
  某种充填物?抛向球筐篮球的弧线?
  琴键上飞动指尖下的一连串的琶音?
  窗玻璃上蜿蜒的雨滴,却无法
  落在地上?对于空无徒劳的反抗?
  又抑或我们生命的轨迹?对于后者
  我们早已明了。如果,但愿只是如果
  有一天,当面对死亡,我们会说些什么?
  我们缓缓融入光中,直到一切
  失去了意义。大歌剧院的头颅
  沉重地垂下。海在远处。海哭泣着
  谁会在其中领会到这永远的沉寂?

[如你所见]

日子在错愕中度过。就是这样。
  尽管无论是雨雪还是晴天
  总是不曾溢出我们的预期。风景
  因眼睛而存在。反过来也是一样。
  雪淹没灌木丛,看上去是灰色的。
  房屋的影子在缓慢移动,仿佛试图去挑战
  世界隐秘的秩序。但什么都不曾改变。
  现在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像夜晚
  靠在花园的长椅上沉思着
  阿拉伯世界的革命。窗帘回忆般地
  垂下,但似乎并不沉重。它们有时
  会模拟出波浪的形状。此外
  还有另一些途径带我们回到过去
  譬如一束枯花,巴士,钥匙,破损的风筝
  或“猜猜是谁在打电话”。诸如此类。
  穿过这扇旋转门我们又会通向哪里?
  没有答案。也不会有人这样去问。
  生活就是这样。或许。一个站台。中转站。
  下面的车站统统被称作未来。

[诗]

我捍卫诗歌的纯正性。门
  向着风景敞开。李花开得像雪
  说起来,我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雪了
  要是我说我想念它,是否会显得
  虚假和滑稽?对这个世界,我
  保有一点点爱,更多是失望和无奈
  说到底,诗并不需要刻意做些什么
  除了认真去读、去写。我会隔着空气
  同自己交谈,隔着几个街区同自己交谈
  隔着陆地和海洋,隔着白天和夜晚
  同自己交谈,隔着无数人和语言
  (活着或死去)同自己交谈
  而在我和诗歌之间,有着无限的
  可能性,或什么也没有。就是这样。

[静止的画面]

美丽的树篱。从灰色变成白色。
  鸟儿们蓦地射向天空,像密集的子弹。
  冬天是一幅静止的画面。我用脚步
  丈量着这一片孤寂的风景
  却忽略了那页A4 纸空白的存在。
  它会无限延展着,直到最终背离我们。
  不要和我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或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雪是冬天的名片。它常常在不经意间
  出现在我们的客厅。我的一只鞋子湿了。
  我知道,如果此刻我画一幅窗帘(像帕拉修斯)
  一切就会消失:雪,街景,树影模糊的天空。
  不知不觉已到了老年。我感到羞愧。
  仿佛在高速行驶的列车上,事物
  飞快地从车窗外闪过。你来不及
  看清它们,更是无法说出它们的名字。
  甚至没有时间发出一声叹息,当
  让人遗忘的冬天在人们的头顶狂暴地肆虐。
  你探究事物隐秘联系和命运的塔罗牌
  告诉我,那只雪球最终会滚向哪里?

[“一场大雪……”]

一场大雪驱赶着冬天。
  樱草花的叶瓣一片片落下。
  我读《巴登夏日》,列昂尼德·茨普金著。
  我不那么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但——
  “厚厚的积雪在脚下嘎吱嘎吱地响,
  十字路口排着一长串等信号灯的无轨电车。”
  这是我曾经的风景,那些死去的日子。
  时间被时间埋葬,还有心情,云朵
  和日历。昨天散步时我的一条围巾丢了。
  我很久没有读小说了。我读的最后一本小说
  是在上一个夏天,伯恩哈德的《历代大师》。
  这期间有很多事情发生,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巨大的齿轮咔咔响着,带动着那架磨损的机器。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真正可靠。
  没有什么。一切都在变化、消失。
  最终变得像雪一样虚无。

[纳博科夫的蝴蝶]

纳博科夫喜爱蝴蝶。他捕捉
  并杀死它们。他把它们做成标本
  钉在纸板上。这是否在告诉我们
  爱是一件残忍的事情?早餐过后
  我清洗着碗筷。大海在远处发蓝。
  它沉默。我听不到它的声音。也许太远了。
  我听到的只是自来水管发出的哗哗声。
  我喜爱海。但我无法捕捉
  并杀死它。我无法把它做成标本
  钉在纸板上。爱有不同的方式。
  美也是这样。大海在远处。发蓝
  并沉默。我知道它仍然活着。
  它沉默着。但我知道它愤怒时的样子。

  草堂 2019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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