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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只有雾知道(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堂 热度: 20018
  韩 东

[悼 念]

有一条路是从家到医院到殡仪馆到不知所踪
  他们说是从安适到病苦到抗拒到解脱。
  这是一条直路就像一意孤行
  他们说是轮回你会回到原来的地方。
  当你离家时我们全都在这儿
  而当你归来所有的人都已经相继远行。
  有一条路是从家到楼顶到地面到殡仪馆到不知所踪
  他们说是从痛苦到挣扎到终于解脱。
  这是一条断头路你一意孤行
  他们说就像轮回你会一次次回到楼顶。
  当你在那儿时我们全都不在
  而当你飞翔时所有的人都在下面爬行。
  “到处都是离开家的路”——死者写道
  但没有任何一条路可以带你们回来。
  注 :“到处都是离开家的路”,出自外外诗作《来去之间》。

[看雾的女人]

她立在窗边看雾
  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就一动不动,使劲地看。
  而我看着她,努力去想
  这里面的缘由。
  远处大厦的灯光从微弱到彻底消失
  难道她要看的就是这些?
  当窗户像被从外面拉上了窗帘
  她也没有离开
  背对没有开灯的房间
  也许有影子落在那片白亮的雾上。
  她看得很兴奋,甚至颤抖
  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刚刚失去慈父的女人。
  大约只有雾知道。

[失 眠]

有时,你无缘无故地失眠
  不是为了一句诗,也不是为了某个人。
  心中无事,以为可以睡一个好觉
  但突然就醒了。你闭着眼睛把自己关在里面
  睡眠所需的空间不是一个房间或者一张床
  而是身体伸展或扭曲构成的黑暗。
  你悬浮在那里,只有睡着了才会降落。
  不是一个梦,也不是现实
  只是一个空洞需要填补。
  你的生活在此处豁开
  失眠让其绽放—— 一朵黑色的无影之花。
  一个大蘑菇。

[死 神]

我想起他的眼睛,使劲瞪着
  也许没有瞪但睁得很圆。
  面色红润,像上了油彩
  说话的声线也有变化。
  似乎他从来没有这么精神过
  无论病前还是病后。
  有某种期待是陌生的,我说不上来。
  他向我们展示走路、弯腰
  手扶住病床栏杆转脚脖子
  左转一下右转一下。
  他的所作所为甚至可以称之为轻佻。
  病房里笼罩着一片黄铜色的光
  这个人几乎没有影子。
  他是我岳父,但说到那会儿
  我只能称其为“这个人”。
  三天后我们收到噩耗
  我又想起那片黄色的光
  和医院外面下午的阳光无缝对接。

[工作室]

这个地方在城市边缘,非常偏僻
  到达时,街灯把林荫小路映得雪亮。
  又静又亮。我的工作室就在这儿
  但我不会工作到黎明。
  我只是很偶然地来到了这里——
  像某人的故居,和树林后面的江流
  一样永恒。
  仅仅是把影子映在那面白墙上
  就足够幸运,更何况一道铁门
  正为我徐徐移开。
  我不想进入到那个幽深芬芳的院子里
  为时尚早。
  让我在外面站一会儿或走一会儿
  走一会儿再站一会儿。

[他的头发那么白]——给钱小华

平安夜,我们在天上航行
  看见窗外的一轮明月
  光芒四射,照进了客舱
  照耀着坐在我身边的基督徒朋友。
  他告诉我他梦见了上帝
  耶稣拉着他的手走在阳光里。
  “他的头发那么白,不
  那么金黄,披垂在肩上……
  我们就像父子一样……”
  我的朋友五十岁
  可耶稣永远是一个青年。
  “他的头发那么白……
  上帝可怜我这个孩子……”
  这是可能的。然后
  我睡过去了一会儿
  半梦半醒之际涌起一阵异样的敏感
  能感到我们正飞过云层下面的一个小村庄
  似乎就是耶稣诞生的那个小村庄。
  上帝是一位古老的圣婴
  怜悯我们这些未来的老人,是可能的。
  “他的头发那么白……”
  像此刻天上的月色清辉。

[隔墙有耳]

隔壁传来邻居的说话声,
  孤单中不禁一阵温暖。
  然后,我听清了,原来是法语,
  这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
  一样的琐屑和唠叨,嗡嗡的人声底蕴
  和我们那也是一样的。
  男人、女人、孩子,
  杯盘的声音……
  大约是周末聚会,他们吃饭一直吃到很晚。
  亲切而内向,一定是在
  讨论他们彼此的生活,
  不像在议论世界。
  这中间有几次意味深长的停顿,
  仿佛我马上可以加入进去。

[读海明威]

我在读一本三十年前的旧书,
  书页已经发黄变脆了,
  像被岁月之火焚烧过,
  而火焰已经熄灭。
  揭开的时候寂静无声,
  它的分量变轻了。
  这是我带在身边的唯一的一本书,
  被置于包中或者枕边。
  硬汉已死,译者星散,
  书籍本身也岌岌可危。
  只有那些打猎的故事永存,
  并且新鲜,就像
  在一只老镜头里看见了清晨。

[默 契]

深夜,我们走在街上
  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
  彼此不发一言。
  有一种走向某处或者
  任何一个地方的默契。
  河边传来一个女人片段的笑声
  那是被一个男人逗乐的(我猜)。
  但听不见男人的声音。
  这是另一种默契
  滞留在此的默契。
  我们很快地走过去了。
  除此之外,深夜的事物就只有
  眼前的这条直路。
  河水奔流在附近的黑暗中。

[两三个]

两三个朋友,两三个敌人
  两三个家人,两三个爱人。
  不能太多,但也不能
  少于两三个。
  现在,他们(两三人)
  坐在这里和我吃一顿晚餐。
  其中有我的敌人、我的朋友
  有一个曾经是我的爱人。
  一道光照亮了杯盘狼藉
  有一个人此刻只是位置
  是一把沉默的高背椅。
  但无须加以增补
  ——已经到了结束之时。

[马尼拉]

一匹马站在马尼拉街头
  身后套着西班牙时代华丽的车厢。
  但此刻,车厢里没有游客。
  它为何站在此地?
  为何不卸掉车厢?
  就像套上车厢一样,卸掉车厢
  并不是它所能完成的。
  于是它就一直站着,等待着。
  直到我们看见了它。
  拉车的马和被拉的车隐藏在静止中
  惨白的街灯把它们暴露出来。
  如此突兀,不合时宜。
  那马儿不属于这里。
  我甚至能看见眼罩后面那羞愧的马脸。
  你们完全可以在广场上放一个马车的雕塑
  解放这可悲的马
  结束它颤抖的坚持。
  结束这种马在人世间才有的尴尬、窘迫。
  没有人回答我。

[一位诗人]

在他的诗里没有家人。
  有朋友,有爱人,也有路人。
  他喜欢去很遥远的地方旅行
  写偶尔见到的男人、女人。
  或者越过人类的界限
  写一匹马,一只狐狸。
  我们可以给进入他诗作的角色排序
  由远及近:野兽、家畜、异乡人
  书里的人物和爱过的女性。
  越是难以眺望就越是频繁提及。
  他最经常写的是“我”
  可见他对自己有多么陌生。

[风吹树林]

风吹树林,从一边到另一边
  中间是一条直路。我是那个
  走着但几乎是停止不动的人。
  时间之风也在吹,但缓慢很多
  从早年一直吹向未来。
  不知道中间的分界在哪里
  也许就是我现在站着的地方。
  思想相向而行,以最快的速度
  抵达了当年的那阵风。我听见
  树林在响,然后是另一边的。
  前方的树林响彻之时
  我所在这边树林静止下来。
  那条直路通往一座美丽的墓园
  葱茏的画面浮现——我想起来了。
  思想往相反的方向使劲拉我。
  风吹树林,比时间要快
  比思想要慢。

[奇 迹]

门被一阵风吹开
  或者被一只手推开。
  只有阳光的时候,那门
  即使没锁也不会自动打开。
  他进来的时候是这三者合一
  推门、带着风,阳光同时泻入。
  所以说他是亲切的人
  是我想见到的人。
  谈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
  大概我们始终看向门外。
  没有道路或车辆
  只有一片海。难道说
  他是从海上逆着阳光而来的吗?
  他走了,留下一个进入的记忆
  一直走进了我心里。

  草堂 2019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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