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画卷上的汴河,涟漪闪亮。
东京开封。或者叫:仪邑、大梁、浚仪、梁州、陈留、汴州、汴梁。字与词的青藤,生着叶子,顺着城摞城,一直向上,长势旺盛。
无数耳朵,随时听令、奉诏。
我携带一身耳朵,静坐古城,聊天、喝茶。通关的度牒已经过期,不变的籍贯是时空唯一的穿越者。我从《诗经》进入唐诗、宋词。细小的火焰自肺腑升腾。箫声哽咽,寒蝉凄切;江山依旧,朝纲更迭。谁,才是天地秘密的知晓者?
铁塔、城堞、石舫,三足铜鼎。
忽冷忽热的朝纲,商铺一样的国家。一个简约主义者与社稷沉默的交流。
时间的卷帘门哗啦一响过去了1100年。
山河逶迤,春秋蜿蜒。繁塔之上,佛陀七千。盛大的慈悲,呼吸阳光和雪霜。
2
在大宋,我认识了三种境界的人:其一是“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其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其三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苍劲老槐,从女人的腰部开始婆娑。绿肥红瘦,寂寞依旧。晏几道“楼倚暮云初见雁,南飞。漫道行人雁后归”令我怀想。苏东坡“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令我伤痛……宋朝七千八百位诗人,哪一个不是胸藏明月的人?
爻辞耸立。细小的石滩,洧水流淌。从阳城山到汴梁,途经鄢陵、开封、扶沟、殷商,进入颍水。最后出落成浩荡大河。心怀天下的英雄,在此三十功名,在此八千里路。
在此秣马厉兵。
铿锵、温婉,一阕佳词,反复烹煮。铁琵铜琶,相携相挽。月牙小板,踽踽行路。溱与洧,仕与女,春风十里,角号吹寒。那座被缆绳磨颓了青石的渡口与那株披了四千年风雨的老柏,与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一起,见证了大宋风风雨雨的历史。
4
藏盐的身体,有两匹马不停奔跑:一匹叫北宋,一匹叫南宋。
合在一起叫:大宋。
君王在上,庶民在下。居住太阳背面的人劫后余生。秋深了,我在汴河边看见大片酢浆草,它们随众草一起匍匐。它们活得柔弱、低微,死得容易、简单。此前,我读岳飞的《满江红》、读金庸的《神雕侠侣》,知道了“靖康”。头颅硕大、阔脸浓须的中原人,总能将个人命运与国运相联。就像贵重于庙堂或卑微于泥涂。命定的际遇,一种
由来已久的忧伤。
带刀的侠客。抱布求婚的人。搬船的汉子。对月梳妆的女儿。梧桐与杨柳。鸳鸯与凤凰。春与秋。因与果。才子佳人,歌里梦里,苏词般豪拓,柳词般缠绵。
我在汴水之畔开满梨花的宅院阅读曾经的繁盛,也在宋城根下倾听虎狼逐鹿中原的吼声。金鼎铁镬,压迫河流。奔跑不歇的桑梓,一次再次,将宫殿拉低。
5
被墓碑追得久了,灵魂有些疼痛。
击水三千,披发武士剑指天下。慷慨悲歌的诗人把栏杆拍遍,却无法讨回丢失的江山。汴河之上,驴背式的罗锅桥与斑驳了往事的石雕。圆花饰映轩窗,似历史记忆。祐国寺塔,一柱擎天,似剥了肉身的骨架。禹王台或叫古吹台,夕阳下的遗存,未知晓的神秘。
苍茫大地,颜色改变。大河浅了,小河干了,树林稀了,山坡秃了,烟霾多了。王权与民生,还能同享一席飨宴?
呼喊如漭然大雨里的虫啼。
满朝文武,瞬间变成庶民。
现在,我在遍地月光中,寻找一匹踽踽独行的金钱豹。我在寂静的羊群里,寻找一匹断了齿牙的孤独老狼。我在风烛残年的身体里,寻找仅存的雷声。
6
菊花替我说出了大宋的秘密。
其实呢,宋朝是一个好朝代。只是子瞻太矫情。一个能狂放亦能婉约的官场失意诗人。他与朝廷隔得遥远,他与黄州惠州儋州近在咫尺。宋神宗仁德,将天下最好的江河最好的山坡最好的月亮最好的园子赐给他叹咏、吟唱。他该庆幸。
而只爱纸上花鸟的宋徽宗,只是将立威的刀剑,舞成了他个人并不能看家护院的瘦金体。
汴梁古城,文武气脉仍在。
御河阔绰,风光无限:桥梁牌楼,旱船唢呐,灯火庙会,盘鼓高跷,梆子秧腔。
以及两岸依然红火的酒楼饭馆:开封灌汤包、鲤鱼焙面、套四宝、清汤东坡肉、白扒豆腐、庞记桶子鸡、三鲜莲花酥、双麻火烧、羊肉炕馍……
能捧出珍馐美味的时代,无疑是一个民生品质与民生本态静好的时代。
8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把汴梁打开。
农者耕种,工者生产。拱桥与渡口的石板路,身影婆娑。石桥、城郭、街巷。挑盐担柴的人、推车运粮的人、卖盐卖油的人,卖酒卖茶的人……
漫步河边,我不想只做大宋的一个书生。我只想,在汴河边,租一个铺店,做一点儿小本买卖。没有城管,没有辅警,没有强拆,不收停车费,不卖假货劣货,买卖公平。
故事在民间,豫剧全景式上演。
还是柳永和晏几道的词能打动我。只是,《雨霖铃》悲凉了些,《思远人》痴情了些。
夜深深。大门紧闭的宅院里,隐灵般的萤火虫飞舞。像举火起义的草莽,发出一声轻得不能再轻的叹息。大相国寺、开封府,在历史深处,演绎皇权与民生、武林与侠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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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以西逊李唐村。小得不能再小的蜗居,是唐后主李煜最后的生命剧场。
如同高墙下的茑萝,纤细、弱小,依附竹栅攀缘。低矮的石碑,像忐忑的灵魂。这位身着布衣的违命侯,不敢抬头,看看朱颜已改的雕梁玉砌。不敢遥望,那本该属于他的宫阙亭台。不敢高吟罗衾不耐五更寒,不敢不喝那杯要命的毒酒。
忍气吞声的皇帝,诗词精湛的诗人,中原菊花黄,汴梁菊花香,不能蓄养他的精神。
拿纸笔的,注定要败给拿刀子的。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伤心与落泪,全在这首词里了。
逊李唐村。雍贵的君主,卑贱的草民。
夜晚,忽听见街对面店铺播放许巍的《故乡》 :“这是什么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凉?这是什么地方,那无尽的旅程,如此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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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牌栽花,平仄结籽:采桑子、蝶恋花、浪淘沙、念奴娇、渔家傲、江城子、鹊桥仙、摸鱼儿、鹧鸪天、临江仙、菩萨蛮、虞美人、卜算子、点绛唇、钗头凤、醉花阴……柳永、晏殊、苏轼、晏几道、黄庭坚、周邦彦、李清照、辛弃疾、姜夔……
岸畔蒹葭,苍苍如霜。
殿宇城楼,大小勾栏。
山川无尽延绵。
大宋。有八朝古都就够了,有未曾老旧的故事就够了。
1100余年后的某夜,我在大宋古城等待一轮内藏花园的月亮出现。我在豫剧《卷席筒》的情节里痛着。我在不曾散尽的狼烟里忧想着。我在寒秋的清霜里读诵苏轼《阳关曲》——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草堂 2019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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