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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您的理由又残又破(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堂 热度: 16074
  曹利华

[亲人就住在湖水上]

我的亲人就住在湖水上
  湖水漂流,芦苇的根就是他们的根
  扎进水里,扎进团洲垸里
  对于他们,已住在久远的时间里,快要遗忘
  为什么浪头也有白花花的棱角?
  漆黑的土中埋藏了多少块铁铸的光阴?
  我多么平静,望着一朵苇花歇在头顶
  住在下面,让我也扒开一朵难懂的白云
  看它是怎样掩住亲人们的脸
  差一点我就不走了
  长成一棵苇,陪伴着年年重复的湖水
  照看着亲人,我知道湖水养活了他们
  也会逼迫他们走得太远
  如蚂蚁住在湖水的皱纹里
  差一点哭出了自己
  走在凹凹凸凸的土路上
  我就是他们尘世里的穷亲戚
  只能扒开一朵巨大的白云
  赶快走开,热恋一根瘦瘦的芦苇
  芦苇就是我站着的亲人

[书 写]

那些日子,我在一部田亩册上反复书写
  用跑动的脚步,呼哧呼哧的气流
  田垄上无数个起落的酸软的腰姿
  和被雨点般捶弯的梦书写
  用一条扁担突然骨折的“咔嚓”声
  锄头狠命敲碎的土块书写
  焦急游动在一把铁锨上的雨水和碎泥书写
  用一部粗糙的脱粒机口狂飙的灰尘和谷粒书写
  用十万个衔苗的营养钵,营养钵身上浸泡的积水
  和击打的冰雹去书写
  用苗子上蚜虫、红蜘蛛
  地老虎……遗落的弹孔和斑斑泪痕去书写
  用载满毒药的一千个农药瓶
  被毒药击倒的呼吸、呕吐出的五脏六腑书写
  用一万个肥胖的花袋子书写,连枷敲打五月的天空
  一只布谷镀亮头顶单调阴暗的叫声书写
  用怀疑的眼睛,惊恐的眼睛,愤怒的眼睛,逃来逃去的眼睛……
  卑贱的头颅,屈辱的泪水书写
  那些冰冷的数字年年翻绿册子
  有着洪水的庞大,杂草的琐碎
  必须反复握着一大把累和痛,坚韧地书写它们

[与铁锨相爱多年]

与一把铁锨相爱多年,这爱灌注着
  铁质的沉重与木质的温暖,木把上楔进
  我的年轮、力量、汗雨、呼吸,翻动着
  泥土的板滞,蕾铃的忧愁,丰收的笑声
  它挟带着我一小片铁质的阴郁,照耀冷酷渍水
  它携带着我的失落伤心,跑动在梅雨里
  跑动在一匹叶子的伤痕背面。陈家湖的超级稻
  多么脆弱,哭泣的田埂多么虚弱
  当一把铁锨与洪水相遇,面色铁青,燃烧仇恨
  我手执这片火焰,在陈家湖漫长阴冷的曲线上
  燃点着郁积多年的微弱抗争
  我爱超级稻的黄金,赤脚、裸胸,我知道
  面对洪水的意志,唯有将这片火焰置于头顶
  与一把铁锨,与数把铁锨相爱多年
  它们的年华渐渐老去,木质隐没,刃口翻卷
  但我仍执着于这铁质的沉重,木质的温暖
  因为它们会深深抵达埋藏于泥土里的命运

[纺织女工]


  我揣摩她们发黑的眼圈,暗藏着巨大困倦
  机器坚执吐出柔曼轻纱和漫天灰尘
  她们的双重口罩、围袱、帽子
  都绣满咬人的细灰,汗珠,苍白的苦
  有时,一个挡车女工垂头,跌倒的纱锭
  会磕出斑斑血迹,而她们
  全来自距机器不远的田埂
  有的手上刚洗掉蛙鸣,棉籽游动的痕迹
  丈夫手植的花朵,就是她们投喂机器的食物
  那些虚弱的田埂,还在沿着灰尘披覆的睫毛蠕动
  脸上还可照见泥巴生长出的卑微,猥琐
  她们年龄偏大,在高大的车床边矮矮地走着
  倔强如一粒坚硬的棉籽
  在纺织厂宏大的轰鸣声里,在一些旋转的锭子上
  继续她们的呼吸,疲倦,低低的奢望
  二
  她擦着,擦着,一根丝,一条咬人的蛇
  纠缠着虚无的幸福与泪水,深居眼眶底层
  她擦着毛孔里灌注的叫嚣的灰尘,即使
  擦出晦暗日子全部磨人的痛,擦落了挂在
  心头的满天星星,也是徒劳
  脸盆里灰尘游动,照见机床旁奔走的辛酸身影
  围着这堆贪婪的铁,跑动着她的疲惫,蒸气
  汗水,岁月的重负,她好想抖落它们
  可那些灰尘包裹,她的贫瘠,在血液里流动
  她愈想擦出的棉花丝,愈蜷曲眼眶
  固执地蛰伏在泪水浸泡的命
  三
  零点班磨人的影子格外悠长,得强行吞下
  漫长的困倦与瞌睡,与一台台热烈却冰冷的
  机器相拥,不停地走着,走着,谨慎察看
  那些机床的伤疤,骨折的纱锭。也许
  只有怀揣着家、丈夫、孩子,她们才能
  走出嘈杂的灰尘,走到一根微弱的棉丝尽头
  靠近黎明和温暖。跟着机器旋转,交给它们
  肉体与疯狂,跟着它们吞下一团团欲望的纱
  吐出细尘、纸币,再交给繁杂生活
  零点班,灯影绰绰的零点班
  被埋在漆黑里的,还有一个个男人
  远远投射过来的灼热视线

[黎明那抹虚拟的亮色]

低着头走,仅剩下走,盼天边抽出
  亮亮细线,哪怕一条。爹挑两筐良薯
  足足的,夜老不亮,唯薯白,齿白
  叼烟头,殷盼黎明那抹虚拟的亮色
  爹过河,挑黧黑夜色,挑星星
  如挑我们十多里路,像山崖陡立
  爹挑着家,嗨哟嗨哟,嗨哟哟,箩筐沉
  必须五点前贱卖,肩膀给担子、哨子
  担子给黎明。而我们是试验田里的种子
  目下,为添营养,爹跨生存这面黝黑深沟
  需洒力。爹那时年轻,挑着那担良薯
  满满的,胖胖的,攀摸出门
  摸堤上土路,些微白,铺陈脚下
  秋霜冷饮,横渡新河口,老坟地
  南堤拐,一分场,至蔡家瞎子那地儿
  再横渡另一条河,带来学费或盐类
  我们咸,日子也咸咸,黎明也咸咸
  桥头,爹把良薯交给了贩子
  连同爹自己,而我们
  则哺一次乳,逃过了命中又一劫

  草堂 2019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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