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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与灯语(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堂 热度: 15986
  蓝 蓝

[在重症监护室外]

相比喜爱抄小路的人们
  开辟大道者更充满欢喜
  在此意义上,应重新定义孤独
  有歌者言:孤独是可耻的
  深陷病榻的人对此深有体会——
  雪白的病房
  宛如人性的底部,亦如
  它光辉的巅峰:
  命运抡圆了它的铁锤
  锻打在情感的砧子上
  无论男女老幼
  引颈就戮的勇气
  消解了多少豪言壮语
  它不过就是一只手的温暖
  一杯茶,或一声应答
  这微神眷顾的大道
  正是世界诞生的理由

[庄蹻之征]

没有积雪。没有寒鸦在枯树上聒噪。
  没有搜集民歌的木铎声响在街巷。
  是他将这一切带来——用书卷
  话语,以及兵骑。
  他是王:一面猎猎征旗上有他的
  名字。他也是楚王的奴隶
  统帅大军的武臣。而我就是
  这疲惫队伍中的唯命是从的一个。
  我带着楚地的稻种,站在荞麦花丛中
  我将用箭和戟获得这里闪烁银光的锡
  以增加权柄的硬度。
  ——谁是主人?
  麾下如蚁的百姓,战战兢兢的蛮人
  弯腰将烛火奉上,就在
  我的脚下。但我的甲胄就要被
  此地的布衣替代,因为秦王阔大的衣袍
  罩住了巴蜀的山水。

[马鹿洞]

他永远跑不过一只鹿,但他的石块可以
  他的陷阱也可以。山洞里的火神
  庇护这些时日:
  在雨季,在天冷的时候。
  他的头盖骨厚七毫米,但有一天
  它被尖利的石棒刺穿。
  新来的强盗们绑上藤条,挂起来——
  那是最早的灯碗。烧吧,亮起来
  他们说弱肉强食就是丛林法则
  而他那钻了细孔的颅骨万年后被找到
  那些异族人,南威尔士人后裔
  则可提供一份研究伟大人类行为的例证。

[光与灯]

没有人能走出一支箭的射程,
  ——除了光。
  微弱的灯火,愿你保佑
  幽暗潮湿的矿洞。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
  ——武帝的九枝灯,愿你保佑
  烧制兽头的陶工。
  和诗人一样,帝王的夙愿也关涉时间
  诗人重构时间,帝王梦想万岁
  光改变空间,青铜替换了陶土
  ——大地浸透了人的血肉。

[灯 语]

索玛已红了,荞麦又黄了
  今年的竹子青青,阿惹妞;
  洞子的嘴张着,吞下了阿皮和阿普
  砧子上,青铜的双臂敲好了。
  我看不见这一切,我听到
  旋律和节奏,比枪炮声微弱
  却从未停止——
  草丛里虫儿热情地颤抖。
  光芒,伟大的耕耘者
  你是我最初的诞生和最终的掩埋。
  在废弃的矿洞,人类的历史被野草收回
  墓穴里,跪下的双膝再也没有伸直。
  说书人遗漏了宫殿中的灯盏
  在未来空旷的博物馆玻璃橱内
  那是尚未完全氧化的一件物证
  是史书上一片沉寂的废墟。

[沉 睡]

睡吧,停留梦中——
  别去猜马查多的谜语
  这个西班牙人研究过生活与做梦的关系
  最重要的是看见那并不真实的东西
  哦——忘记醒来这个词。
  睡吧——棺椁已被撬开
  盗墓贼趁着夜色逃遁
  马帮的蹄声嘀嘀嗒嗒走过头顶
  采矿人、盗矿人都是穷人。
  睡吧——不要惊动地下的亡灵
  哐哐当当的寸轨
  轰轰隆隆的米轨在人间来往
  碾过这层层黑暗
  熄灭的灯继续做着它屈辱的梦。

[黑蚂井]

天色已大亮。道路已被沉重的
  载重车啃得坑坑洼洼。
  山坡上的庄稼在晨风中成长
  ——方向盘将带他走向一扇窗户吗?
  行驶在红土和灰褐色的矿渣间
  轮胎在吃掉身后的道路。
  他并不知道有座都城早已
  沉落在水下,也不知道那个神秘失踪的
  王国里有一位高鼻目眦的先人。
  粗糙的黑手握着操纵杆
  旁边是露出膝盖的劳动裤破洞。
  他的思想把他关在
  一阵希望和恐惧交织的木然中
  直到——
  车停在杂草丛生的路旁
  他打开驾驶室的门,四顾无人
  背过身,淅淅沥沥一泡热尿
  在瓦砾和野蒿的荒凉中
  冲刷出一个朝代斑驳的青铜大门。

[自然主义者]

一个自然主义者会选择三叶草,
  选择荒野,选择趴在花蕊中
  浑身颤抖的蜜蜂;
  会选择一把铁锤,在坚硬的岩石上
  凿刻自然教会他的
  美的形态——看,成熟的石榴
  正在把心裂开。
  一个自然主义者会遇到
  他的享乐带给他的阻碍——
  桥梁需要河流,而船需要海。
  一个自然主义者造成上帝的苦恼,
  关进墙壁和屋顶下的香火,呼唤
  凌乱的露天祭坛,暗羡风中那些
  披星戴月、光明灿烂的众神。
  一个自然主义者按照自然的节奏
  敲打着他苦闷的秩序:
  脚下的碎石越来越多,
  蓬勃的野草也越长越高,
  一只雄壮的蝎子窸窸窣窣从草丛爬过。

[厨娘之歌]

我扫地,我收拾厨房
  我的手伸进堵塞的水喉中歌唱。
  我的头巾旧了,我的袜子破了
  我在缺了口的立法砧板上继续敲打——
  窗外阳光灿烂,而人们匍匐在深夜
  我缝补衣物,用丝线扯牵黎明
  我在社会性的铁锅里炖煮美学的饭菜
  用三十年的耐心剪开日常的铁网
  电线杆足够多了,灯却没有亮
  春天的田野如此荒凉
  我在艾斯唑仑中睁大双眼
  在租来的房子里安顿书桌和田垄的梦想
  我的皱纹在增多,我的孩子在成长……

[雪]

大雪里的夜。
  遥远而宁静。
  双脚不记得你。漆黑的路不记得你。
  飞在空中的古代的桥
  多少人走在上面。
  新来的情侣躲在大衣里
  不记得你。你在夜里走远了。
  雪在雪的寒冷中死去。雪在雪的遗忘里死去。
  那曾充满着呼号和哀哭的深夜。
  我用我的爱温柔地送你走。
  我用我的马驮着你。
  耸动的山岭,在原野上奔跑
  我松软的胸脯留着你睡过的凹陷。
  大雪里的夜
  你飞舞的雪花多么动人,噼啪地燃烧。
  覆盖了桥下冻死的人
  覆盖了说谎的嘴。
  你的洁白如此艰难。
  你在发青的眼睑下寻找光亮
  在溃烂的皮肤上寻找永恒的温暖
  你变成歌唱的诗句如此艰难。

[马丁·布伯的童年]

那年他九岁,庄园主的儿子
  跟父亲一起坐火车,从巴黎回家。
  一些正在孵化的鸡蛋,被小心翼翼
  搁在庄园主的膝盖上。
  这位受人尊敬的东加利西亚犹太人
  不过是个不因为任何规则而去
  亲近生命的农民——当他带着儿子
  走向牧场,挨个向每一头牲畜致意
  并一再低头俯向麦穗
  这些情景已为未来的哲学家描绘了
  他将走的道路。
  和他的父亲一样
  这些讲述都是随机和平实的
  正如他在童年时就玩一种游戏:
  为追索一个句子结构
  他需要设计一个希伯来人和另一个
  古罗马人,或者是法国人和德国人
  进行双语交谈。这个小男孩如此玩耍时
  感到了那颗跳动的心。
  这些未加润色的故事出现在
  《我和你》这本小书的后面,
  就像小溪背后出现的大海
  让我理解了他的双民族国家观点
  以及——“人性意味着潜在于
  世界存在中的相遇的发生”。

[一个诗人的消逝……]

一个诗人的消逝,意味着
  全体诗人的死亡。
  又一次,护送骨灰的人
  脚步缓慢,踩着二月阴沉的春天。
  没人能够分担最后一声喊叫
  生命的陈规陋习
  将我们引向生的恐惧。
  无知安慰我们。幻想迷醉我们。
  晨风在它通过的低洼处
  打开我们第一次呼吸。
  呼吸死亡,呼吸活着的遗忘就像
  一条河掉头奔流。
  而你在天上,在树木和草叶中
  远走又驻留。此中有一个作为诗人的我
  朝着盗走了你面孔的风
  追赶,绕过时间的悲伤……

[A.J·艾耶尔从神秘之地归来]

据说,那是一个不曾有人
  回来的神秘之地
  但无神论者艾耶尔被一场肺炎送去
  复又送回。伦敦有两家报纸
  刊登了他的文章,“我死后看到的……”
  “又及死后勘察”,
  他不无尴尬又惊奇地写道。
  有过濒死经历的人们或许
  能相信他的讲述——他想要渡过一条河
  正如古希腊神话里的冥河
  第一次失败了,第二次成功了。
  其间,他的心脏停跳了四分钟。
  至于他对神的思考,肉体的复活
  才是真正的问题。他无论如何
  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对于这段经历,他的解释是:
  一个人心脏停跳时,他的大脑
  还在工作。
  但他提到了时间矢量可能有
  相反的方向:——
  “这意味着任何特定的生命中
  人的死都先于他的生。”
  哦,这撼动无神论者的发现
  从“那边”回来的“这边”的哲学家,
  这忽明忽暗的逻各斯。

  草堂 2019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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