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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堂 热度: 17021
  谷 禾
  它是否可以一再地被遗忘,直到变成更高的真实?
  ——卡内蒂(英国)
  1
  “四月是残忍的月份。”榛树
  叶子借风力起飞,更多的苦楝
  陷入花朵自身的香气,麻雀欢畅
  麦子迎着风,而泥泞轰鸣
  枯瘦的少年向麦地放出暗绿的光
  晨雾沿麦茎升腾,星星的梯子
  在云间闪烁,你蹲在屋檐下
  反复搓着生锈的手,抬头看见
  一棵麦子头顶闪电,在大路上弯腰奔跑
  “父亲们,把麦地抬高一些
  伸出你的援手吧,就像从镜子里
  救出你的前生。”疯长的野草
  扯紧了麦子嘶哑的嗓子,乱雨飞瀑
  你们终于从屋子钻出来,抓起镐头
  奔向村外 —— 麦地已成泽国
  看锦鳞跳浪,乌云翻滚,席卷
  穿过麦子的道路,通向
  一百年的孤独和世界尽头的幻境
  “……父亲们,来啊,用你的肩膀
  把麦地抬高一些,再抬高一些吧。”
  抬入万里晴空。让雨停歇下来
  你们变成众鸟,在麦地上空翔集
  2
  “四月是残忍的月份。”石头花
  开满原野,而年迈的石匠
  神情木然,头顶烈日挥动錾子和铁锤
  见惯了生死,他专注于用秘密
  的手艺恢复石头的往昔。你看哦——
  他从石头里恢复了花与朵
  恢复了祥瑞的神兽,让老虎望月
  狮子在云间漫步。他恢复了金刚怒目
  菩萨低眉,让庙宇筑起
  于云霞的包围。他恢复了一穗穗麦子
  牺牲,祭祀,怀孕的母亲,和婴儿
  ……哦,石头在开花,一点点地
  恢复往生的疼痛,欢愉,精血,体温
  而后从他身体里分出来,倒退着离去
  像一块崩溃的石头。他的时辰悄然来临——
  “一种可怕的美在诞生”,夏日盛大
  他用最后的力,錾出破碎的自己
  “四月是残忍的月份”,他錾出
  的生命纷纷出走,众鸟缠绕麦地
  他的村子空空,石头内外枯寂无人
  3
  五月沿大雪归来,槐花落上房梁
  燕子衔新泥,一次次撞破墙角蛛网
  布谷鸟婴儿般啼鸣,镰刀转亮
  拖拉机涨红了脸孔,群飞的灰椋鸟
  掠过树梢。田鼠出没
  瞎眼的猫头鹰一次次从天空俯冲下来
  他的砖窑在燃烧,水缸已挑满
  他不舍昼夜地加柴,添薪
  他已灰烬遮脸,他已白发苍茫
  而窑火沿龙道飞舞,瀑水浇灌
  水与火的缠绵,共同演绎一场伟大的窑变
  当他纵身一跃——万火于一
  从一双双青筋凸起的手上传来
  持续的青铜回声。“儿子们,
  把酒碗端起,把琼浆痛饮
  把地基夯实在,在房子筑起之前
  把麦地抬高一些,再抬高一些吧
  金色的麦子哦,就将涨满你敞开的庭院。”
  4
  “……嘘,安静些。再安静些,
  不要惊扰他们,让他们上路之前,
  把碗底的食物吃完,把屋子扫净。”
  天还没亮呢,火车还不曾开来,
  在他们身后,露水的泥灯
  次第熄灭。白霜沾湿了他们的
  布鞋和线袜,粮食已安置妥当,
  布谷鸟穿过榛树叶子,飞去更北的北方。
  麦地的中央,诗人已成灰烬,
  雨水洗净他的小小墓碑,牵牛花儿开——
  五十年以前,我从那里落草,
  成长,离开。留在身后的麦地
  已被留守的父亲抬向了天空——
  一种虚妄的宁静,对应着闪烁的银河。
  而遗落田垄上的麦子,像父亲
  衣襟上的古老图腾。那时星空如碗窑
  光的瓷片溅落我脸上,如同麦芒
  从黑暗里的召唤。而现在,
  牛羊杀尽了,枣红的拖拉机,
  只选择播种和收割的节日光临麦地
  “儿子们,去远方的大城居住吧,
  我只在荒芜中,等待唯一的孙子穿过六月归来。”
  5
  这一会儿,泥工的安全帽
  有太阳灼热的反光。淋漓的汗水
  粘带泥浆,从脸上滚落下来
  砖是你新买的,古老的赭红
  仿佛凝固的火(多年以前
  在乡下教书时,你从父亲的砖窑里
  见识过它的恣肆飞翔)
  现在,泥工要把它扔去水里浸泡一会儿
  再抹上水泥,一块块砌起来
  安装上金属护栏,筑成真实的墙
  给你入夜的安全感。泥工们
  撅着屁股,忙碌着,一边用方言
  交谈……说什么呢?从十三年前
  你搬来居住,如今所有房子
  都生出了风雨的创痕。院子里
  的地砖已换过两次,柿子树年年开花
  结硕果。昨天你去殡仪馆
  给邻居送行,看她平躺花丛中
  比活着时缩小了一大圈儿,仿佛
  一个睡熟的婴儿。她的小外孙子
  跟着走上前,隔着玻璃罩,献上一朵
  白菊,嗫嚅着嘴唇,怯怯地
  喊了声“姥姥”——生和死
  就这样轮回不止。你反复递烟过去
  尝试帮着打下手,一边絮叨
  这些事儿。泥工听着,疑惑地
  望着你,说:“老板放心吧,我们
  砌的墙,一定持久。如果你愿意
  它还能随黑夜一起唱歌——”
  你苦笑着摇头,看他们把水泥
  从铁桶里铲出来,熟练地抹上砖块——
  一堵墙在相邻的两家之间筑起来
  来年的夏天,爬墙虎会遮严它
  仿佛它已不存在。你仍可抬脚迈过
  傍晚时分,你向泥工们道谢
  付钱给他们,也祝他们明天找到
  赚更多钱的活儿。这时候,从你站的地方
  隔着栅栏,能望见北运河水闪着粼光
  那是东关大桥的人造瀑布反射的
  落日之光,而完活儿的泥工
  已沿落日的方向,消失了身影
  6
  一个中年木工,用墨斗吊线
  用凿子掏孔,以榫子连接剖开的檩条
  做成理想家具。相同的木头
  经过他的手,成了餐桌,成了床榻
  也有的,做了泊尸的棺木
  世界的真相,沿纹理浮现出来
  这个过程里,他沉着如狙击手
  埋头在盛开的刨花里
  如果有可能,他很愿意做一只带触须
  的木蝴蝶送给你。而他顶着烈日
  独自去铁匠铺,摆开铁砧
  在水与火的缠绵里打出黑铁藏匿的
  刀枪和农具。这不同于诗人
  在落雪之夜,就着炉火写诗
  快乐,悲伤,怜悯,孤独,救赎
  源源的絮语,用一张白纸来表述
  而白纸亦如落雪,纷纷扬扬
  他等待的人,天亮前带来少女和酒浆
  这时候,天空高阔,枯枝喧响
  星星如骤雨,他写下的每一个词
  如刀子垂挂,闪着雪的光芒
  天与地之间,睡去的
  木工和铁匠,从词语里醒来
  惊异他对夏天的叙述,因为雪的覆盖
  而沸腾起来:如生与死的证词
  7
  入七月,你返回麦地,遇见
  生长的棉花,大豆,玉米,抓地草
  你遇见翻出泥土的麦根
  露水的清澈乳汁,喂养了新坟旧土
  那些指认不出名字的植物,也生着
  与你一样的黑眼睛。你遇见
  更多的匠人:铁匠、银匠、石匠、花匠
  木工、窑工、泥土、瓦工……
  他们风里来,雨里走,在麦地中央
  聚首,失明,一点点地老去
  你遇见父亲的亡灵,丧乱如麻
  惶然地奔命在从大城返乡的路上
  一棵青涩的麦子,拦住了他——
  他被雾霾摧残的嘴唇,吞吃麦子的清香
  无数个父亲,在他身体里哀哭
  大雨歇于暮晚,更多的亡灵
  在夕光下散步——向日葵的饱满脸庞
  而天边的塔吊,沿曙色转醒
  它重金属的巨大手臂,仿佛未来在召唤
  父亲们,这亡灵也留不住的七月
  麦地在下沉,泥土悲切的光
  运送着黑暗里的辙迹。一只猝死的麻雀
  先于你目击了人类古老技艺的消逝
  8
  而麦地在你的迁徙里流失
  父亲们,匠人们,你们的女人和孩子
  终将成为麦地的殉难者……这无边的
  麦地,词与物的麦地,被抛弃的
  荒芜的麦地。在入城的路上,月亮收拢了
  羽毛。“扶老携幼的人,跟我说,你们
  是否带上了麦种,以及抛弃在
  麦地深处的那把锄头入夜后的啼哭?”
  而村前的练沟河在你的迁徙里被遗忘
  不再有河水流淌,麦子在河床上生长
  红蚂蚱,绿蚂蚱,麦秸草埋葬
  你戏水的童年里,埋着你的
  伙伴们的七岁,九岁,十岁,十三岁
  这些未来的孩子,还铭记着
  记忆的河水,如夜空绽放的星辰
  ——而青青墓地在你的迁徙里废弃
  坟头新土不再,棺木裸露旧漆
  拱卫的麦子如潮水退去,祖先们坐起来
  抱紧自己的骨头,随泥土去流浪
  而最小的蝴蝶停在坟头,它也有
  与你一样的黑眼睛——你从那里来
  却再寻不见它。“父亲们,匠人们
  我的悲伤挨到白雪皑皑,它纷飞
  的羽毛,已无力划过每一片漆黑。”

  草堂 2018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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