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雯议

　　盛夏时节，天山潺潺的流水从草坡高处流下，润泽到地面上，结满了桑葚般大小的艳红的果子，密密麻麻的。邓明琴俯下身，摘了一颗放进嘴里，酸甜的味道让她仿佛回到了1988年的夏天。为了了解中国国内野生草莓资源的种类、分布，编撰《中国果树志·草莓卷》，时任沈阳农业大学教授的邓明琴和丈夫洪建源来到广袤的新疆大地。一些人很难理解邓明琴的“草莓情结”，但是作为果树研究专家的洪建源却能够理解妻子的这份情怀。他帮着妻子采摘这些被当地人称为“科布尼可”的野草莓标本，拍摄照片。望着远处的天山，夫妻俩看着野草莓，相视而笑。

心底的微笑

1945年，刚刚考入复旦大学农学院园艺系的邓明琴和同学一起在校园里漫步。本就活泼的武汉姑娘，因为抗战在四川度过七年时间，平添了几分川妹子的俏皮，让很多男生心生爱慕，其中包括刚刚考进园艺系的洪建源。他是菲律宾归国华侨，保持着南洋人的做派，无论什么时候，头发总要梳得油光锃亮，让邓明琴觉得好笑。洪建源把她的笑容藏在了心底。

　　在一起学习的日子久了，邓明琴知道了洪建源踏上归国之路的艰辛，逐渐被他的赤子之心打动。两人恋爱了。毕业后，邓明琴和洪建源都进入华东人民革命大学学习。三个月后，邓明琴被分配到山东省农林厅进行果树种植技术研究，洪建源则在复旦大学园艺系任教。两人虽然相隔千里，但书信往来让他们更深入地了解了对方。1950年，邓明琴被调回复旦大学农学院园艺系任教，两人决定相守一生。

　　1952年，全国高等院校调整，邓明琴和洪建源所在的园艺系被并入沈阳农学院。两人义无反顾地来到祖国需要的地方。在东北，邓明琴和洪建源开始了苹果矮化砧和小浆果育种的研究。为了促进当地农业经济发展，提高浆果产量，改善国人维生素摄入水平，邓明琴决定研究草莓。“草莓研究困难重重，果实不易运输，国内草莓种类较少，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洪建源跟妻子说，“但是我相信你，也会支持你。”有了丈夫宽心的话，邓明琴更加坚定了。1953年夏天，邓明琴开始前往黑龙江、浙江和上海等地调查收集草莓品种。当时邓明琴刚生完孩子，和丈夫商量后拿出一半工资请人帮忙照顾孩子。她则开始了新的研究，用苏联草莓品种和国内草莓品种杂交育种。

争分夺秒

1959年，邓明琴迎来了自己培育的第一个草莓新品种“绿色种子”。肉质多汁的“绿色种子”是最早的国产草莓品种。她从试验田里摘了满满一筐，回家路上分给路人吃。“大家都说好吃，却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到家时，篮子里的草莓已经快见底了，邓明琴招呼着家人来吃。她抬头时忽然发现，孩子早已从襁褓中长大，丈夫的鬓角边也长出华发。邓明琴的眼眶湿润了，洪建源紧紧拥抱住妻子。

　　培育出“绿色种子”后，邓明琴又筛选出“大四季”“沈农101”和“沈农102”三种自选自育的品种。正当邓明琴满怀欢喜地进行草莓园建设时，她和丈夫被下放到公社劳作，所收集的草莓品种也因此丢失……“建源，如果草莓园被拆了，怎么办？”“那就重新再来，数据都记在了你的脑子里，不用怕！”

　　1978年，邓明琴重新回到沈阳农学院，回到科研工作岗位，看着早已荒废的草莓园，个中滋味只有她能体味。没想到，丈夫给她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她最早选育的“绿色种子”已在东北多地扎下根，过去十年间每年都在结果。邓明琴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相信自己也会像希望的种子一样重新绽放。

　　此后，邓明琴陆续从波兰、比利时、保加利亚、日本、加拿大等国家引进大量草莓种子。同时，她和丈夫一起到各个村子里寻找遗失的草莓品种。女儿长大了，出嫁了，邓明琴都抽不出时间去看看。洪建源宽慰女儿：“春天扦插、夏天收获、秋天选种、冬天培育，妈妈的工作很忙，每个项目都离不开她。”女儿心里明白，虽然委屈，但从不说出来。看着顶着鸭舌帽的妻子天天守在草莓园观察、记录苗木，洪建源很心疼，“你年纪不小了，休息几天吧。”“老洪，我心急呀！”洪建源明白，十年光阴白白浪费后，妻子太珍惜当前的每一分每一秒了。草莓园里任何一株新芽，邓明琴都了然于胸，每一个数据都是她反复求证得到的。

草莓有点甜

随着草莓种植范围的扩大，很多人开始向邓明琴询问技术问题，她总会抽出时间回信，同为农业专家的洪建源也时常替她回信。他们还利用节假日，前往全国各地开展草莓种植宣传工作。吉林蛟河的草莓种植户李怀财想创办草莓研究所，但是启动资金不够，邓明琴和洪建源商量后把家中的存款取了出来，交到他手上。后来，李怀财成功地创办了国内最早的民营草莓研究所，建成草莓品种资源圃。“只有和农民联系在一起，我们的工作才能创造出价值。”

　　邓明琴的心头一直压着一件事：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筹备的《中国果树志·草莓卷》，由于我国草莓野生资源没有专人研究，资料匮乏，不得不一拖再拖。看着妻子为此焦虑，洪建源告诉她，要做野生资源调研就立刻动身，系统的研究需要大量时间，如果等待，只会浪费时间。随后，邓明琴带领科研团队进行了长达二十年的考察，研究中国野生草莓种类。2005年，《中国果树志·草莓卷》出版。邓明琴捧着这本厚厚的著作，真诚地感谢丈夫，是他的鼓励才有了这本书的出版。

　　2009年，洪建源逝世。耄耋之年的邓明琴把伤痛埋藏在心中。她知道，她要振作起来继续努力，才能告慰丈夫一辈子的支持。在邓明琴的努力下，第七届世界草莓大会在中国召开，当主持人说出“草莓，让生活更甜美”的口号时，邓明琴想起的是天山脚下野草莓的艳丽，“绿色种子”第一次送入嘴中的甜，以及洪建源微笑的脸庞。

　　莫愁 2021年2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