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东林的《带着故乡去流浪》一书里,他以散逸的笔触从身体感受切入却又散开,谈身体,又不仅谈身体。
读来记忆深的细节处,有他想念“以前的疼”的桥段。他想念还不会开口叫“妈妈”的年纪脖子上生出的一个疮,用刀划破疮的表皮时,竟脱口喊出了第一声“妈妈”。他写道:“今天,我们的疼痛减少了,经历疼痛的机会和经验也少了。我们在经历疼痛时,少了恐惧,少了体验,少了绵密,多了麻木,多了转移,多了解决。疼痛成了一种经历,而非经验;成了一个伤口,而非伤痛。”
在林东林看来,饥饿是人不能缺乏的一种体验,在如今大部分人不再会饥肠辘辘的时代,饿为什么被他推崇呢?因为饿可以治病。他举《红楼梦》里的例子,晴雯患了伤风感冒,她“就饿了两三天,又谨慎服药调养,如今虽劳碌了些,又加倍培养了几日,便渐渐地好了”。林东林解释:“在饥饿的状态下,人在日常生活中堆积的杂念和浮气,也会被一点点抽离,就像明矾净水一般,沉淀出一种精神上的澄澈和清明,而这其实就是元气。对人来说,元气是最好的药,比什么药都见效快。”他还指出饿是佛家的一种修行,用英国导演史蒂夫·麦奎因的话讲,就是“在没吃没喝的情况下,人们才有可能重新审视自己”。
既写感官记忆,离不开写到五官。林东林流连在五官世界,是觉出了五官之妙。比如味觉,然舌尖的不灵敏可能恰恰在于食物的过分技巧化,“精工细雕,然而不真了”。与厨师菜相比,他更爱吃外婆、奶奶做的菜,这就是一种简单生活,简单了,就真了。五官之妙,也不在于杂糅一并地使用,人若丧失了哪个感官,倒不一定是坏事。人可以丢掉视觉,可以丢掉听觉,可能因此得到另一种福报,就像贝多芬失聪后惊人的创作,歌手眼盲后动人的歌唱。
我在上海生活了三年,却总遇到烦躁、抱怨的人。其实,他们都是被生活压迫的人,后来更是变成自己压迫自己的人。他们听生活的话,听到前方有一种幸福,就用尽手段要去取得,不顺遂的时候,便开始抱怨这不是他们想要的生活。疼,是向内的,是反思性的,而烦与怨,是向外的,是攻击性的。当人疼得没办法,大声喊叫,到最后也还是要冷静下来处理伤口;而烦与怨,大多是沉浸在生活的那些加法中,觉得加的结果不如他们所愿而已。
还有一种减法式的生活,是静与空。我喜欢林东林对“静”的一段描写,写的是回忆小时候母亲织布。“梭子在母亲手里左传来右传去,脚下踩着两块踏板,上头的机杼就吱吱地声声不断。”这就是在写静和空了。空,并非是什么都不能有,而这样的机杼的声音能够显出空来,是因了它那份百姓生活日常化的恒定。“我睡得香甜而安稳,觉得世上是安静的,是有奔头的。”空,其实是什么都有了。
“市井繁华,最养人心”,这八个字最精要地点出了林东林这本书的主旨。市井声声就仿佛随着这几个字响在了耳边,那里面也是有空的义涵的。因为它包容了细民生活的酸甜苦辣,却以一种大而化之的声音出现,这声音里有一种将激烈化为平淡的力量,这力量很大,叫人有勇气甚而是怀着感激的心在俗世间、在人群中继续过活下去。
莫愁 2020年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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