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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等待御流年

时间:2023/11/9 作者: 莫愁 热度: 9684
  ○施立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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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等待御流年

  ○施立松

  

漫天飞雪,原来那么美

第一次见他,是个深秋的黄昏。她在邻居璧姐家等他,想请他当补课老师。

  因时局混乱,战事逼近,她念的教会学校停了课,父亲收入也差了许多,供不起她上学。她原本以为念好初中再考高中、上大学,可竟生如此变故。邻居好友璧姐大她三岁,也跟她一样休了学。璧姐请了一个格致中学的高才生,也是她们的邻居,当补习老师,费用不多。她便说服父母,也请他来为她补习。

  璧姐家的书房里,金色的光线从窗口斜插进来,仿佛一把锃亮的剪子,剪开黄昏的宁静。她坐在光晕里的一张木圈椅上,阳光把她用金纱笼了起来,就像一个发光体,让人眼花目眩。

  倒不是对他一见钟情,只是她十六年的人生里接触到的异性,只有自己的父辈,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共处一室,难免脸红心跳。

  他有些意外,没想到她会在。他呆怔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不是梦。她脸颊上细细的茸毛,在阳光下金闪闪的,眉眼间的羞涩,像一朵风中的雏菊,惹人怜爱。他又出了神,璧姐“噗嗤”一笑,唤回了他的神思,他的脸也红了,原本伶俐的口齿,忽然笨拙得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她。第一次在巷口偶遇她是个下雪天。他衣着单薄,一路瑟缩,只想快快回家取暖。但她闪进他的视线,让他心魂一震,仿佛整个世界都鲜亮了起来,温暖了起来。她穿着鲜红的锦袄,与女佣一起,在雪地里堆雪人。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到她的红袄上、锦帽上,像一树红梅凌雪盛开。她顽皮地把红锦帽摘下来,戴到雪人头上,又把绿色发卡摘下来,安到雪人的脸上,围着雪人一圈圈地跑,一声声地笑。她清脆的笑声把雪从树上震落下来。他愣愣地看着她,这仙子似的女孩,是跟雪花一起从天上飘到人间的吗?

  他远远地看着她,跟着她傻傻地笑,感觉自己的心都暖了,漫天飞雪,原来那么美,数九寒冬,原来那么好。他年少失怙,由兄嫂抚养,早早尝尽人世炎凉,心早早就如冰似雪。没曾想,她的笑似春风,吹绿了他心中的林地。

  可她是富家千金,是他不可攀及的星辰,能看到她就好。于是,每天无论多忙,他都会在巷口站一会儿,希望能再看她一眼,可惜,总未能如愿。

他只想倾己所有来爱她、呵护她

夏天时,他终于又见到她。可她不再是那个天真爱笑的女孩了。她从外面回来,一路走一路哭。他在她身后,好想拉住她,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可他没有勇气,只好默默跟着她,看她走进家门。

  那天于她,无异于天塌地崩。从小锦衣玉食、被父母呵护在掌心的她,竟然不是父母亲生的。她的生身父母是她一直叫舅父舅母的那两个人。病重的舅母在临终前告知了她的身世。她的人生似乎从那天起,开始凄风苦雨。蜜罐被打碎了,掉到尘埃里,远比一直在尘埃里更加的难。

  他一直为她揪心,每日给璧姐补习功课,是为了赚取微薄的收入,更是希望能再遇见她。没曾想,上天如此垂怜,竟慷慨地把她送到他的面前。他每日下午一放学,就到她家给她补习功课。说好的每次补习一小时转瞬即逝,每次都觉得刚刚才来,就得走了。

  他知书达礼,朴实诚恳,又俊秀颀长,一身旧旧的蓝色阴丹士林长衫,收拾得干干净净。她挑剔保守的父母,对他颇有好感。但父母也有顾虑:跟着年轻男子补习,怕是要出乱子。姑姑更是直言不讳:这男子一贫如洗,如何配得上我们家闺女?

  爱情来得自然而然,就算万般阻挠、千般防范,又有何用?两颗年轻的心,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越靠越近。这爱情,于她,是惶恐的。她想起母亲的担忧,姑姑的预言,深恐自己被她们不幸言中,而失去这难得的学习机会,更怕被人斥责为不正经的女孩。每次见他,她总是患得患失,忧心忡忡。她爱他青春的充满活力的脸庞,爱他热热的富有朝气的气息,爱他才华横溢,更爱他温柔体贴。她像一滴水,跌入爱的漩涡里,无力自拔。热烈的爱,隐藏的疲累,让她不经意地叹气,眉头深锁。看着她满含淡淡哀愁的容颜,他心中便有无限的不舍,只想替她把世间的烦苦悲愁都担了去。

  一次,趁她的家人都不在,他忍不住对她说:“淑华,你有什么忧愁,跟我说吧,我愿意替你分担。”她的眼泪簌簌流下来,却不知从何说起。她在封建礼教氛围浓厚的家庭长大,虽读过不少反抗礼教、奔向自由的书,但要她去效仿书中的人物,却难如登天。他看她哭得泪人儿似的,心也像被摘了去的疼,一急之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被一双大大的手握着,像被火烫了,急急挣脱开。可他握得更紧了,她的手那么小,那么凉,他只想倾己所有来爱她、呵护她。

  父母察觉到了,强行中断了她的补习。那一日,他像往常一样,准时来到她家,捧着一枝腊梅,清香四溢。他把梅枝递给她,说:“华,我希望你像腊梅一样,不惧寒苦,不怕风霜,傲然盛开。”她接过梅枝,不知该如何把父母的决定告诉他,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良久,她婉转地说,父母明年可能要送她去学校读书,补习的事,暂时告一段落。他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轻声安慰她,只要她好好的,像梅花一样。

  停止补习后,见面就千难万难了。好在有璧姐,做了他们的青鸟信使,他们反而爱得更深入更热烈。他们谈功课,谈生活,谈未来,谈烦忧和欢喜。生活中的点滴,经她娓娓叙述,优美可亲;未来的种种,在他的描绘中,美好可盼。

  一天早上,她听到他大嫂来提亲。她心如鹿撞,可父母把这门亲事拒绝得干脆,又让她心痛不已。他们仍然只能书信往来。他在信中告诉她,他要学医,当医生,让她过上好日子。但从现在开始到当上医生,他需要八年。他要她等八年。

他活在她的笔下,在她的文字里陪伴她

姑姑给她介绍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家财万贯,相貌堂堂,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对方在姑姑家看到她的照片,便一见钟情,执意要姑姑替他提亲。她的父母也很中意这户人家。门当户对,男财女貌,年龄相当,在世人眼中,就是天作之合了。可她已心有所属,抵死抗争。她发烧、吐血、整日泪流不止,母亲终于心软,父亲也查出那公子品行不端,便作罢了。

  八年中,她一次次以命相争,守护着对他的爱和承诺。其间,疼爱她的母亲因病离世,父亲辞去公职,信奉佛教,对她百般冷淡,世人对她指指点点,非议多多。时局越来越乱,战事越来越紧,日本人的枪炮声在家门口此起彼伏,她全家陷入困顿。无论多么艰难,她都等他,以等待抵御流年。

  他知道她的难,一刻也不敢懈怠,勤学苦读,1942年,终于从上海圣约瀚大学毕业。这年,她23岁,在当年,已是不折不扣的“剩女”了。

  八年,近三千个日子,再回首,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结婚那夜,红烛下,他握着她的手。她的手,瘦小,冰凉,一如当年。他却不再如当年那般无奈。这一生,他要牵着她的手,给她爱和温暖,和她相扶相持走过人生的四季,直到地老天荒。

  可是,幸福如此短暂。仅仅两年,他就因患急性肺病,匆匆离她而去,留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女儿。因照顾他,她也染上了肺病。靠着他生前好友的接济,她带着女儿度过了最初的困顿,顽强地拿起笔,写下他和她的故事。八年苦恋的酸楚,两年相守的幸福,阴阳永隔的痛苦,她边哭边写,边写边哭。他活在她的笔下,在她的文字里陪伴她。在他离世三周年的忌日,她终于完成了一部饱含血泪的自传体小说《生死恋》。

  她叫林淑华。这是她的笔名,原名叫方德闳。多年后,她和她的生死恋人徐惠民的爱情,以其纯真和凄美,被今人评为民国十大感人爱情之一。时年九十多岁的林淑华已立下遗嘱,决定去世后将遗体捐献给医院供医学研究,以纪念徐惠民。

  (编辑张秀格gegepretty@163.com)

  莫愁 2016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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