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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圆回所有发过的誓愿(印象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4470
  张福多

  看到《小披头的恋情》结尾那串花名,我想起一件趣事:有一回子健带了一束暗紅色的单瓣小雏菊,和我走进一家便利店,老板问他花在哪摘的,他犹豫了一下,说,

  “在岳麓山上摘的。”他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花。

  “是吗?我爬岳麓山好几次了,没见过这样的,下次摘一些给我吧,”老板笑嘻嘻地说。

  “好。”他笑着点头。

  我憋不住笑了,走出便利店,问他,“这不是撒谎吗?要是他去花店见到了这种花,或者下次爬岳麓山时非要固执地找一找——你不就露馅了吗?”

  “我相信,他会记得我最后那个‘好’字,记得下次带些花给他的诺言的,”他看着我,“而这是最最重要的事情,比花从哪来、岳麓山上有没有,重要得多。”

  “如果岳麓山上没有这样的花,如果他真的这样认真,非要刨根究底,我想我会为他在岳麓山上某个地方栽种这些花的;对待认真的人,我们要加倍认真;下次我会带一些花来,这样也算认真兑现了我的诺言,这样一来,我也不算说了谎。”

  他说这话时确实很认真,这些话也留在了我心里。后来他果真带了一束这样的花给老板,这件事就过去了。

  也许老板不会在乎岳麓山上有没有这种花,也许他本来就知道它们是买来的,但这些都阻碍不了那一刹那我们心里迸发的、送花的渴望。

  我开始相信他曾经说过的、他人生里的一大梦想:要对起过的誓认真,要圆回所有发过的誓愿。

  这样的事并非个例;即使我和他只认识一年,我也见过很多次了,所以我想,和他认识更久的朋友对这样的事会很熟悉,讲起来也更有权威。当然,我知道,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这一点:能说到做到,固然好;只是人世间“美中不足,好事多磨”,长大后听惯了“半路夭折”的誓言、“天花乱坠”的负心话,倒容易把诸如此类似假非假、极易兑现的诺言看虚了。我相信,大多数人对待诺言的态度,都是正常、正直又正当的,像听一些吉利话一样,不拆穿不细究也就罢了,哪里真的指望兑现呢?

  作为和他认识快两年的朋友,我承认,在和他接触的早期,我也有过类似的顾虑:听他答应过不少诸如这种“下次给便利店老板带一束花”的事,我冷眼看着,不免不信;但慢慢和他相处下来,我发现他确实真诚、可靠:这些话他都一一兑现了;你瞧,他还挺知行合一的;他的追求,不仅体现在他创作的文本中,也溢出了文本,出现在了他的生活里。

  我很好奇,也问过子健,兑现过这么多诺言,难道就没有圆不回来的誓愿吗?拿我自己来说,有很多诺言、誓愿,我当初许的时候,沉浸在自己已有的经验焕发出的、“夕照般的光晕里”(这是他为我形容的),足够自信,全然忘了考虑充满了不确定的未来,或者说,假装忘了。我问他,比如下一次乘兴去买花,那样的花要是卖光了呢?便利店的老板换人了呢?你可怎么办呢?不管你愿不愿意,总有些话,永远落不到实处去,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子健当时叹了口气,告诉我,这就是他后来求诸文学的原因:

  “我相信,文学,总归可以帮我们圆回所有发过的誓愿。这样很奇怪,我相信这也是我们有时候不再相信爱,相信艺术的原因:我们觉得它们不真实——我们在它们那里寄放了太多兑现不了的东西:哪怕花束最终确确实实捧在我们怀里了,我们依然觉得我们捧着轻飘飘的、随时会散掉的东西。

  “可是我们追求的所有东西,不都像这样随时会散掉吗?连我们的生命本身,不也是这样吗?”他的头发乱糟糟地顺着脖颈匍匐上去,在脑勺上形成蓬松的弧面;有时头发掩住视线,遮住我们面前移动的风景,他就轻轻用无名指勾到一边去。读完《小披头的恋情》后,我又重新想起他说的这番话来,想起他说这番话的神情,“人不能对心底的深情无动于衷”,我反问他,“如果真的无动于衷呢,会怎么样?”

  “会睡不安宁,”他笑了一下。

  “我们在它们那里寄放了太多兑现不了的东西,”谈到这里,我还想到了读完《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的游吟诗人》的那个下午。那时我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我和那篇小说里的任何一个人物都不相似,也没有过类似的经历,但我居然可以理解他们的某些情绪!最后那首中文诗也并非所谓的“游吟诗人”或者鲁提菲创作的,所以,照例,“我”也并没有兑现帮韦女士找出那首诗的诺言——但“我”确实通过文学,圆回了发过的誓愿,让韦女士打开了心结,也安抚了“我”对逝去的诗人朋友巴依阿吉的追思——我们也可以说,那篇小说里的那首中文诗,也是一个文学帮我们圆回所有发过的誓愿的明证!

  是不是?我又想起了这篇印象记开头提到的那件买花的事。

  你瞧,他就是这样存在的,他就是这样创作的,他写他相信的事。有时看起来会像天方夜谭,但和他相处久了,有时连我也会幻想,也许假以时日,我真的会在生活中发现,他写的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原来真的存在。

  想到这里,我也感到担心;这不是一条容易被理解的路,也常常会冒犯到别人;况且,要去小说里兑现,就要先去直面现实中那些轻飘飘、一听就过的誓言。我现在再读《小披头的恋情》《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的游吟诗人》这样的故事,一种之前没有嗅出的血腥气,夹杂一种安抚到来之前的、绝望、失败的生活气,会先让我眩晕;然后当我再次迎来他带给我的故事,再次告诉我,要相信爱,相信艺术,我们最终会走出这团迷雾——这样的兑现也不再像之前我不理解他时、他说的那些无伤大雅的话一样软绵绵了,它们开始变得有力量,开始让我相信,是的,我们最终会走出这团迷雾。

  走在长沙绿道林荫下,走在湘水长堤行路中,来往的人不绝,“所有一闪而过的景致,都比我们存在得久”,他说;这些景致都是我们闲谈的背景板。聊天时我感到他对生活细致的观察,对文字表达情感的熟稔。

  那些几乎充满生活的敏心灵思——小时候,我觉得它们如此之多,多到无法想象可以得到连贯、足够的表达;长大后,它们在成人视角下变得无足轻重,好像任何其他思想都有更迫切被倾听的需求,都有更重要的价值——不仅被轻巧地镶嵌在他创作的文本中,也在我们的谈话里熠熠生辉:譬如夜半看见树杈上的风筝,觉得“做了一回鸟的梦”;看见嵌在绿枝里的圆路灯,觉得它是“被冷落在人间的冰月亮”;在长椅上会伸手接不知何时降临的落叶;在桃子湖看见两只并肩坐在湖边的水壶,为它们赋诗;情人节夜里看见垃圾箱边散落一地的花(甚至来不及丢进垃圾箱里),彩灯还在一颗一颗闪着,觉得“那是自以为是的深情”;劝恋情不顺的姐姐去找个“个子高高的恋人”,这样的话,假如有一天她又像今天一样“爱得太过卑琐”,低到了尘埃里,就“当然可以说因为他是个高个”……

  形容鸢尾花上的濛濛的小雨,他会说“攒十滴才能有一点泪似露”;站在山上,他会说“连悲喜都是小小的”;谈及时间,他会说“谁想占岁月的便宜,岁月就翻起账簿。”......他也有很多来自字形或者谐音的联想,形容漂泊感,他会说“在外地漂泊,雨天独自一人去看电影,发白的电影票掉进水洼里,就变成了‘漂泊’”......

  子健写小说,也写诗,他的小说也有诗化的特质,一些作品也会直接加入诗歌的元素,像他的《东方蛭蚓审讯笔录》和《巴丹吉林遗书》。

  不过,他告诉我,《东方蛭蚓审讯笔录》诞生的契机,是和诗歌无关的。

  “一次,舍友洗澡时,沐浴露瓶子掉进了排水口。为避免造成堵塞,舍友用了很多办法,最终把沐浴露瓶子掏出来了。沐浴露瓶子很脏,散发的味道也非常难闻,虽然里面的沐浴露没被玷污,舍友还是把它扔了。这件事给了我灵感:一个人处在混沌、糟糕的状况中,内在没被玷污,影不影响其被外部世界接受?影不影响其被后世理解或误读?”我们可以看到,他善于在简单的情节碰撞中灌注情感,驱动人物,构造一种新的联结;他不试图惩假扬真,无心区分对错,只想通过文本传递给读者一把钥匙;这把钥匙将开启一个共通的情感世界,只要读者进入其中,我相信他很乐意这把钥匙马上被抛诸脑后。不过,他也承认,有时他太过了,不吝笔墨地对这把钥匙的铸造大费周折,颇有些“重心失衡”。

  他本人在生活中也是这样,所有情致所至的事,都乐意去做。一次我们爬山,上坡时他一松手,掉了一把碧色竹骨雕花的伞。伞落在坡下了,我要回去捡,他说不用了,我们下次上山再来把它捡回来。

  他说他不信世上的事会变得这样快——连一把伞也无法留在原地;也不信我们下次上山要很久以后——久到有足够多的时间失去它。是的,失去它;我忌惮我们从此失去它。天已经晚了,我们看见“返景入深林”,夕阳让我伤感起来,让我想起最近的得失,“總之我想留下它——我现在还不想失去它。”我对他说。

  “嗯,”他拍拍我的肩膀,示意他明白我的心情,我们搀扶着下了陡坡,捡回了那把已在斜晖里变得金黄的伞。

  你瞧,他是这样一个温柔的人。

  我很喜欢和王子健分享心事,我也知道,人们在交流时,信息的损耗是无法避免的;但和他聊这些事时,我感觉他几乎和我在同一频率,知道我说出的话轻重几何,也知道我未说出的话分量多少。他看中的,或者说,掂量更多的,是披着言语之壳的情感内蕴;他对所谈论的话题有十足的耐心:只要他察觉到这种情感内蕴的存在。

  这种细腻的情感内蕴有时也反作用于他,让他容易体察到别人细微的情绪变化;做他的朋友很幸福,情绪会被很好照顾到。他也喜欢收集外部世界传达给他的信息,有一回我们在江边走着,他把鲜花装进古铜色的信封,黑色条纹格子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剜出了一个洞,今天灌了江风才晓得;那个小洞灌着风,不停往胁下吹;我清楚记得,他吃惊地“哦”了一声......对光感、色彩的感知和调控,也散布在他的小说中,他很爱写夕阳、晚照这样的东西,甚至为霞光写了《晚霞艺术家》和《朝霞艺术家》;他也很喜欢把颜色和人物形象进行有机关联,玉朗拖和蓝眼影、《蒜薹女的华丽人生》里那枝逃过母亲大肃清的红掌……当然,这些都源自他在平日里细致的感官富集。他的共情力很强,我想,正因如此,他能像温水一样,化开五感所及的表象,去搜索生活中隐秘的、不为人知的情感核心。

  他也是个很俏皮的人。我有一回打错了他的名字,打成了“子建”,他白了我一眼,“你从我的名字里偷了一个人!”还有一回,在餐桌上,他借“口渴”的由头,喝了几杯白酒,醉醺醺地说了很多白天清醒时也会说的那种话。那晚我们把他送回寝室,他伏在垃圾桶上哇哇吐了起来,我边拍边笑,边捂鼻子边问他,“还口渴吗?”他笑着又白了我一眼,“你知道的——依然口渴,但这回我要的是水。”

  水。

  我觉得王子健的小说,在我看来,也像水一样。我看《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的游吟诗人》时,也发现了这种由需要“酒”到需要“水”的转变。韦女士在那篇小说里说的第一个字就是“酒”,也许她需要酒,承载她失去巴依阿吉的哀愁;而她在小说里说的最后一句则是“水真是重要啊。”我猜,那水就是从塔里木河引来,引到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去的。我问过他,是不是这么一回事,他笑着不说话。

  要是别人,可能会说“你疯了,作出这样的猜测”——但子健从没这样对我说过(大概因为他看起来更疯些);所以我猜,他在笑里,大概也承认了一切。或者他只是懒得理我,觉得我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猜测!

  不过,我现在觉得,是不是这么一回事,都无所谓!

  大不了,写到如今:在这里我也起个誓:下一次我也写个小说,让他在故事里承认就是了。

  毕竟,像他之前说过的、我现在明白的话:文学,总归可以让我们在日常总不见响、一笑了之的地方,听到声音;在言语断裂、沉默的间歇,拾得珠玉;文学,总归可以帮我们圆回所有发过的誓愿;我们寄放在文学里、兑现不了的东西,和文学一道,进入到了永恒里。

  责编:郑小琼

  作品 2023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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