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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风暴的漩涡中心徘徊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6224
  艾云

  2013年我到法国巴黎,协和广场是一定要去的。我早就想动笔写写法国大革命时期吉伦特派的女魁罗兰夫人。1793年11月,她在当年的革命广场,也就是现在的协和广场被押上断头台,死时才39岁。

  时值深秋,梧桐树开始扑簌簌落叶。放眼望去,不远处的香榭丽舍大道,缤纷叶片在秋风中打着旋,遍地如滚动的金色涡流。再远些,凯旋门巍峨矗立。那是拿破仑为庆贺打败奥俄联军的功绩而修建的。抬眼,隐约可以看到国民议会大厦、波旁宫以及玛德兰大教堂。莱茵河潺湲流淌,日夜不息。

  我把目光收回,低头去寻广场的地下水槽。当年,短短时间里,广场的断头台索要了1343条人命。不停流淌的猩红鲜血,映着高远的天空和袅袅白云,映着翩飞的鸿雁和雀鸟。它溢满沟槽,流向远处的低凹处。据说,当年的黄牛经过此地都凭本能会绕道。

  我算了算,此时距离罗兰夫人之死已经有210年。现在的协和广场,平和静谧。天有些阴沉,不一会儿下起了蒙蒙细雨,广场上的埃及方尖碑,代表河神和海神的喷泉,还有代表八座著名城市的八座雕像在雨中更添朦胧幻梦之美。

  我站在细雨中的协和广场。

  这里曾经是历史剧目的大舞台。它不是活色生香,而是恐怖惨烈。

  我一直在为写作罗兰夫人做着札记。这个革命女人深深吸引着我。现在,距离我去巴黎的协和广场又过去了七年,我才开始正式动笔。关于法国大革命,那不是传奇,而是人类历史发生的真实事件,它对后世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大革命时期各阶层人们的情绪、立场与行动,后来在不同阶段不同国家不可避免地多次循环与复活,往后还有可能如此。但这场革命的教训,由激情激进导致的暴力流血,则必须引以为戒。关于罗兰夫人,这个个性持久而坚定的女人,她亲临革命前线,参与其中,并且为此而献身。关于对那段历史的思考,我想从女性的视角重新去解读去阐述,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一、淬火的沙龙

  这是1791年3月的一天,罗兰夫人坐在桌前织毛衣。不时,她将视线投向窗外。寒枝上刚刚萌芽的迎春花隐约透着清香,几只雀鸟扑扇着翅膀在米白色的花瓣间飞蹿。冬天看来是要过去了。

  罗兰夫人一大早收拾了房间,正等人到来。她的沙龙开办了,每周两次。为了协助丈夫罗兰的工作,她决定开办这间沙龙,让它成为定期讨论时事、有强烈政治色彩的集会地点。

  几个月前,即1790年11月,罗兰被任命为里昂市政厅的官员,并被派往巴黎,与国民议会谈判贷款事宜。他要说服政府减轻里昂的债务。这不是一两天就能办妥的事,须耗多少时间也不能确定,于是,罗兰夫人也随之前往。来到后,他们不由得被巴黎激荡澎湃的革命浪潮所震撼。罗兰在政界认识的人愈加多起来,他与夫人商量开办一间沙龙,将许多力量凝聚起来。

  这正合罗兰夫人的心意。她从小就读普鲁塔克的《名人传》,对政治理想充满热忱与向往。在巴黎,每天感受着各种消息,她也非常希望有一个让自己施展才華的舞台,成为一个政治沙龙女主人。

  沙龙自路易十四时代起就是法国上流社会文化、社交活动的中心。人们在自家沙龙喝着杜松子酒,吃着烤肉,一边闲聊着。

  主持沙龙的女主人,要对文艺生活感兴趣。她们富有,慷慨好客。谈天说地以后,还有佳肴美酒款待。她们大都是中年或中年以上的已婚女子。情趣高雅,谈吐机智。沙龙当然是精英分子出入的场所,伏尔泰、达朗贝尔、狄德罗等人都是沙龙的常客。

  初到巴黎的罗兰夫人,她的沙龙因独特新派而愈加吸引人。

  罗兰声誉日高,他在政界也结交了许多新宠。来到罗兰夫人的沙龙,可以提前预知当前运动的走向,并对向前发展的形势做出早期判断。更何况,正值芳华的罗兰夫人,既美貌又智慧,她非凡的魅力,把人不知不觉席卷了去。

  门外有敲门声,她去开门。

  她站起身来的刹那,但见她体态优美。她属于气血充盈的女子,与一般纤弱单薄者不同。她皮肤紧致而饱满,迷人性感。这一年,她36岁,一个女人最丰饶、妙不可言的年龄。实际上,她从长成大姑娘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的肉欲强烈。她饱读书籍,正是要自觉压抑某种冲动。选择嫁给大自己20岁的罗兰先生,正是想要与一个父辈的男人做精神伴侣,把更多的床第之欢抛开,去过平静少欲的日子,这里边包括更多的是积极向上的思想生活。

  先到的是布里索。

  布里索与罗兰夫人同岁。他精干、沉稳,身上有种职业革命家的神圣感。早年间他当过律师,后来又当过记者。当记者时写作抨击王室的文章,曾被投进巴士底狱,1784年被放出来。法国大革命爆发的当年,1789年7月28日,他办起《法国爱国者》报。布里索在大革命前早与里昂的罗兰夫妇有通信联系,他们可以说是老熟人了。罗兰夫人到了巴黎,布里索将自己认识的许多人都介绍给他们。来参加罗兰夫人沙龙的诸多政治新贵就是布里索引荐的。

  这一刻,罗兰也从里屋走出来,他与布里索坐下来喝咖啡。

  接着,佩蒂翁也来了。他比罗兰夫人小2岁,1756年生于沙特,因此他后来成为黑人之友社的主席就不令人奇怪了。他的专业是律师,经推荐参加二级会议,1791年接替巴伊做了巴黎市市长。他平易近人。他来罗兰夫人的沙龙,有感于吉伦特派助力他当选市长。当然,他参加过别的沙龙,可觉得罗兰夫人的沙龙氛围很合他心意。

  再推门进来的是孔多塞。

  罗兰夫妇赶忙迎上前来。孔多塞是个有名望的人,大革命前他曾在法国高等法院任职。他身上有一种贵族的气质,优雅从容而又谦逊有礼。他在十年前就已入选法兰西学院的院士。1743年出生的他,有幸与伏尔泰、狄德罗、达朗贝相识相知。

  罗兰夫人见到孔多塞,心里十分欣喜。她早知孔多塞的大名,他参与过法国的启蒙运动,是百科全书派的最后一名成员。罗兰夫人尤其欣赏他那风度翩翩的贵族气质。她像个迷妹一样望着时年49岁的孔多塞,开口道:“难怪有人说先生是有数学家头脑的哲学家,又是有贵族气质的革命家。如果革命家都像先生这样的,这革命是一定令人神往的。”

  孔多塞感受到罗兰夫人对他由衷的诚意。日后,他们成为颇有共鸣的朋友。

  然后,罗伯斯庇尔和比佐推门进来了。

  罗伯斯庇尔与比佐平时关系密切,两人总会相邀一起做事。

  罗伯斯庇尔生于1758年,他是律师,作为巴黎代表中得票最多的候选人进入国民公会。1791年3月,他已经是雅各宾俱乐部的主席。罗伯斯庇尔虽然年轻,但面容沉静。他很少讲话,总是缄默,这让人不清楚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五官不太对称,下巴有些尖,鼻梁低,人中有些短。他那阴郁的气质,平凭了几分神秘。

  比佐则显得明亮而潇洒。1760年出生的他,比罗兰夫人小6岁,是年他30岁出头,青葱如挺拔的小白杨。他身材中等偏上,很有贵族青年的飘逸洒脱气质。他的面容清秀,肤色白皙中透着健康的光泽。他的那双眼睛闪烁着热情,是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对一切新鲜事物感到好奇的热情。他是律师,已经娶妻。他作为第三等级的代表参加了三级会议,不久前被选进国民公会。这是一颗正待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

  当她与他的目光相遇的刹那,她突然有了一种少女般的羞涩,面颊泛起红云,心头涌起了涟漪。罗兰夫人对人极有判断力,她发觉这个男人沉稳又不乏情趣。她心想,此地怎么会有这样的男子!

  男女之间的直觉敏锐,从来都是互有感应的,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况味,身体内部传递着穿透时空的介质。罗兰夫人瞬间坠入纷乱而又温柔的深谷。

  比佐自然是感觉到罗兰夫人异样的目光。他们都没顾得上说话,门被丹东推开了。

  丹东身上如挟风携电,有一种很扩张的东西。此时的他,也才33岁,却显得面相老成。丹东有着硕大的头颅。他面容宽大,脸上有麻子,这是小时候出天花留下的痕迹,他的嘴唇和鼻子因幼年时的一次意外险些毁容。正是这样的经历,让他从不恃傲矫情,他总是能在难以熬下去的艰辛中挺身而出。他因雄辩的演讲才华和明智果断的力量,荣登司法部长的座席。

  丹东进门的刹那,罗兰夫人便有些惊诧。她心想类似丹东这样的外貌却能在大革命的舞台闹得风生水起,看来世道人心也真是变了。罗兰夫人作为一个美女,身上有改不掉的以貌取人的意识。本能地,她偏爱优美、谦和与高贵的事物。比如她对刚见过面的孔多塞和比佐就格外有好感。

  正是她的这种下意识神情在不自觉间的流露,让看似粗犷、实则非常敏感的丹东捕捉到了。日后他们结下梁子,肯定与第一次见面留下的印象有关。

  人差不多到齐了,大家开始聊起最近的形势并表达着个人对时局的意见。

  罗兰夫人仍然坐在沙发上织毛衣。这时的她,还只是个旁观者,还没有开始展现自己的某种政治才华。

  她听着男人们热切的讲话,丹东的嗓音具有磁石般的浑厚。她想,激荡的年月,相貌丑俊真是不大重要。她想起前几天去世的米拉波,才刚刚41岁,他长相更是不敢恭维,但他却成了大革命时期的主要人物。他原本出身不算差,父亲比较有钱,可父親难以容忍儿子的放荡不羁。米拉波即使身无分文仍离不开女人。但他懂得阅读。他读了伏尔泰的书,丢弃了宗教;读了卢梭的书,学会了为穷人着想。殊不知他终日过的也是穷人的生活。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让他适逢其时。他敏锐的领悟力和具有强烈感染力的演讲风格,让他成为颇孚众望的人。1789年3月,面包骚乱爆发,他出来安抚乱民维持秩序。他参加选举,贵族不认他。他呼吁召开三级会议,他说:“小心,不要轻视这些人民。他们生产一切东西,他们是可怕的。他们需要的只是稳定。”但后来他发现他们也生产暴躁脾气、怨恨情绪和毁灭性举动。他在后来可能会成为某种制衡力量,可惜却太早往生了。

  罗兰夫人思绪时而连贯时而断续,她猛然发觉,人生何其短暂,再骄傲的人,看似前途无量,却总有猝不及防的悲剧发生。人一生可真是短暂,谁给自己的活过做一次证明?

  她看着那些激昂慷慨的男人们。这些原本从事普通律师、学者工作的男人,因着革命浪潮被推向政治舞台。他们正在置换掉身上原有的因子,而成为新兴政治家。

  二、她想找到另一种历史的证明

  天光微熹,罗兰夫人便起床了。她洗衣服,然后擦拭家具。

  一切似乎都很平静。巴黎以及法国的日常开始有了秩序。国王路易十六和王室待在王宫里,国家和政府由国民议会掌权运转着。罗兰代表的吉伦特派作为议会中的大多数,正掌握着国家重要权力。罗兰已当上内政部长。

  这几个月来所经历的一切,比过去的很多年所经历的还要多。丈夫工作繁忙,总是面对着马上要做出判断的重要事情。这时,他会讲给夫人听,让她帮自己拿主意。当她讲了自己的看法以后,罗兰马上觉得心里有底了,甚至在议会发言的腹稿就有了。罗兰很多次都忍不住夸她:“曼农,若你不是女流之辈,绝对可以进议会当议员甚至当议长。”

  她听了,心里乐滋滋的。

  罗兰很多时候要在会议上发表讲话,他对她说:“我难以安静地坐下来拟发言稿。这样吧,你根据我的思路先帮我打个草稿。”谁知道,交到他手里的竟是观点明确、条理清晰、文采斐然的一篇正式文章。她天生有政治敏感和杰出的判断力。渐渐地,一些文件宣言、发言稿和要发行的小册子,他都交给夫人去做了。她被罗兰倚重着。

  干了一会儿家务,她坐下来托颐沉思。

  那个年轻男人的身影,总在眼前晃动。她放不下他,他是比佐。他们已经难舍难分。

  她是太了解自己了。身体总是会有沸腾滚烫的血,那是多汁多蜜的欲望。于是,她将自己困在严肃的事物上,甚至不惜以供奉祭坛作为牺牲,以抵御本能的肉身冲撞。她抚着自己丰腴饱满的身体,很怕它膨胀、呼啸,成为原罪的渊薮。

  当初,她在女人相对已经成熟的年龄选择年长20岁的罗兰,她是想寻觅一个帮助自己成长的精神导师,如兄如父。她爱罗兰,年轻时代的精神之爱,全部演绎成革命伴侣、战友和同盟者的共同事业。她想,自己已走向中年,已经懂得不可辜负家庭。但潜意识里,她依然渴望一个男人粗重的呼吸,一个膂力强悍的男人,随时可以将她掳了去,他们骑马纵横,浪迹天涯。

  37岁的罗兰夫人,遇到了31岁的比佐。刹那,她惊呆了。他的目光深沉而又活泼,如一道春光连连闪烁。她止不住想跌进去,不浮上来,哪怕窒息淹没。比佐那么年轻有朝气,仿佛是上帝派来照亮她逐渐的黯淡。

  她没有嫌弃罗兰。罗兰微驼、消瘦,面色悴黄,是这个年纪的男人正常的样子。而罗兰是个君子,有良好口碑,他正领导吉伦特派在一场坚韧的斗争中勇往直前。他是多么令人尊重啊。可是尊重就是爱情吗?平心而论,她是一个多么不甘的女人。她需要两种证明,一种是政治才干的证明;另一种则是曾经活过的证明。大革命带给她前者,而后者只能由比佐带给她。

  罗兰起床了。她把早餐端上来。

  他吃完饭要去办公。临出门时她帮他整理衬衣领子,并在他脸颊上亲吻。

  她是在补偿对他的歉疚,还是对这个男人深深的敬爱?

  她仍然在想念比佐。她想起了那个晚上的沙龙聚会。

  那一晚大家都很严肃,是讨论要不要对奥地利和普鲁士采取军事行动的问题。大家争执激烈。

  布里索、佩蒂翁、孔多塞、罗兰、比佐主张对外宣战。罗伯斯庇尔、丹东等人不主张战争。原本吉伦特派和雅各宾派关系不错。但这一晚的争执,也从此埋下吉伦特派与雅各宾派分裂的种子。一向沉默的罗伯斯庇尔霍地站起来,他脸色通红地说:“谁需要战争呢?只有亡命者和宫廷阴谋家才需要战争。还有,你们委托谁出来进行这场战争呢?你们忍心把国家的安全委托给那些想要毁灭这个国家的人吗?”

  丹东默许地点着头。一时间,大家都接不上话来。

  一直坐在那里的罗兰夫人此时只觉得有些想法堵在喉咙眼儿里,有不吐不快的冲动。不知是什么力量在推动,她缓缓站起身来,她掠了一下拂在面颊的一缕头发,然后声调平静地说道:“话这么讲,也很有道理,但有另一种思路大家是否也可提请注意。奥地利、普鲁士一直公然反法,对他们采取实际行动可以激起法国民众的爱国热情和民族意识。再则,目前国内经济持续低落,如果对外开战,可以扩大新兴经济市场,使国内的经济有所好转。”

  她简明扼要的分析,一下子从一团乱麻中理清了头绪。吉伦特派的成员面露赞许,罗伯斯庇尔和丹东则有不快。他们从此知道这个女人真是不可小觑。

  最后讨论的结果是比佐协助罗兰夫人写一份呈交国民议会的提案。

  大家陆续走了。

  比佐与罗兰夫人又讨论了几个要点,他才最后离开。罗兰已回房休息,罗兰夫人把比佐送到门外。比佐说:“想不到夫人有如此的卓见,令人敬佩。说句实话,若是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遇上歧路,有几个人作为领队冲出重围,我一定会选择跟随夫人那支队伍。我相信夫人正确的判断力,可以将我们带往生路。”

  罗兰夫人听了,心里很是甜蜜。原本只是礼节性送客,谁知,他们不知不觉又往前走了很远。

  一阵风吹来,略有春寒。比佐顺势拽过罗兰夫人,将她裹进自己的怀里。她只觉一阵眩晕般的迷醉,她嗅到这个年轻男人空谷幽兰般的气息。

  三、她心里的倾向性

  白天家里很安静。

  罗兰夫人躺在沙发上。此时她的思维异常活跃。经过一个小时的假寐歇息,她决定给路易十六国王写封信。

  昨天晚上,她曾与罗兰对时局的进一步发展讨论了很长时间。罗兰说:“普鲁士的威廉二世认为现在法国正乱,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沿莱茵河扩张自己的领土。普鲁士已与奥地利签署了一项针对法国的军事联盟,他们随时会向法国开战。”

  罗兰夫人道:“应该让国王知道,目前,反攻是最好的防御。若是得胜回朝,国王及王室的形象也会有所改变。”

  罗兰夫人心里涌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何不以个人名义给国王写一封信陈明看法?这封信让罗兰转交,至少应该让国王多听几种声音,不至于决策时犹疑不定。

  她将这个考虑告诉罗兰,他很赞成妻子的这个计划,鼓励她尽快成文,这几天開会时就可递呈上去。

  现在,罗兰夫人坐下来,她要在状态最好时写这封重要的信。此时的路易十六,旧王朝不能维持下去,前途茫茫,他解散了旧内阁,同意建立新议会。罗兰正是因此才出任了内政部长。但他对吉伦特派的很多提案持否定态度,认为他们和雅各宾派一样激进。实际上,国王尚未了解吉伦特派代表的是中产阶级的利益,他们更容易偏于稳妥与秩序;雅各宾派代表小资产阶级及无套裤党人的利益。人们常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雅各宾派更易于走向偏执与极端。

  罗兰夫人斟酌了一番便开始写信。她在信中希望国王能尽快批准国民议会制定的有关法令,能以大局为重,履行好自己的义务,做一个革命时期的国王。

  信写好了,她叠起来放进信封。

  她站起来,伸展了一下筋骨。办完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让人有某种充实感。但她的心头仍然涌上一阵忧虑。

  吉伦特派和雅各宾派在许多重大问题上都出现了分歧。先前,因为大家都对改变旧制度有相同的革命目标,他们是共同阵营的同志。逐渐地,某种不易觉察的差异出现,随时间流逝和事件发生,差异演变成裂痕,开始有了无法弥补的矛盾冲突。

  罗兰夫人转过身瞅见桌子上摆放的有关英国方面的书。那是她与罗兰一起搞出版时搜集到的著作,她浏览了一下,大致有吉本、边沁、休谟和亚当·斯密的社会哲学著作,还有莎士比亚的系列剧本。

  罗兰夫人于1784年在英国度过了一段开心的日子。她为出版事宜去英国考察。泰晤士河沿岸往来的船只如梭,码头上到处是货物和商人,她发现英国真是一个在繁忙中创造财富的国家。这得益于他们在不流血中进行的政权交接。她认为英国革命之后的三权分立的政治制度很不错。她回忆起法国的情形,君主专制下,没人敢对它存在的合法性提出质疑。王室有那么大的排场,仆人、佣女、园丁、马车夫等负责国王的日常生活,这已经需要很多的人力财力。而王室成员过着极度奢靡的生活。记得小时候她随家人去一个侯爵夫人家做客。她看到那个打扮华丽的夫人,却是个气质低俗谈吐毫无教养的人。但她仍有充裕的财富可供享受。从那时起,小小的曼农就在想,是谁发明了这种世袭的王权与政府?那些既无理想抱负、又无才干的人却成了一国的领航者。如果遇到像路易十四这样雄才伟略的君主自然是民之大幸,如果不是呢?碰巧君主是暴君,如罗马的尼禄,民众可就遭殃了。平心而论,路易十六国王不算太差,他有悲悯心肠,也想把国家治理好,可惜,他生性懦弱,又适逢法国遭遇着前所未有的变局,他的垮台仿佛是命数。但她对于极端的行为,比如一直有人说不仅要废除国王而且要处死他,她真心不希望这样。罗兰也不赞同这种结局。

  她在想,兴许是存在决定意识。他们从里昂而来,那里已有极其发达的工商业,几乎是资本的首府。资本家与整个法国各地的商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工业巨头控制着工厂,其销路遍布欧洲大陆。革命一开始,里昂的工人士气高涨,但紧接着他们就有了顾虑。仅仅是摧毁和砸碎,没有创造与建设,他们的生活条件每况愈下。他们有些动摇了。

  她深知民众所想,她与丈夫都不愿走激进路线,希望合理争取一个民主共和制度。

  当她想到丈夫时,总有一种愧疚。她现在拿边沁论述道德时的一段话为自己做良心上的托载:人的意识里边,有追求快乐惧怕痛苦的本能。幸福的定义正是如此。这样的原则应用于个人和国家同样生效。她开始有些纠缠不清了。在这方面,思想者的论述总不及文学的表达来得清晰明快。比如卢梭的作品,那感伤动人之笔,更入心扉。

  罗兰夫人看着她年轻时代阅读过的卢梭,年轻时,哪个法国男女不是卢梭的信徒?那个压抑的、在卑微的底层挣扎的贫困男人,一生都居无定所、颠沛流离。他天性敏感、多疑,有复杂的感受力;而同时他又有非凡的文学天赋。他的作品深深地影响着无数读者。卢梭的文字之所以行之甚远,正是因为其情感真挚,语言流畅优美。他的文章和书,不像艰涩的大部头理论或拗口的哲学命题,给读者设置障碍。

  罗兰夫人至今还记得自己当年阅读卢梭文字时的情形。

  她读卢梭,十分惊叹这个男人对接触的人和事物,那种深入的感受和领悟让折服。某人一个的眼神,都能让他心潮翻卷。尤其慨叹卢梭对个人隐私的披露,他对自我缺憾与不足的虔诚忏悔。文学比起哲人著作,更易于为民众认知和接受。卢梭的美学倾向满足了人们的情感需求。

  尤其眼下的大革命,不能说完全滥觞于卢梭的激进学说,但与卢梭的影响不无关系。卢梭曾痛彻地谴责私有财产。他曾经并不信任群众,但却在大革命中成了中下层的精神引导,人们为他着迷,认为他所号召的正是自己正在响应的。卢梭拼个人之力在攻击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社会秩序。他认为,唯革命无任何出路。

  人们狂欢着,广场、教堂、原野已经在敲响革命的洪钟。

  但在罗兰夫人年岁既长,看待事物没那么单一时,她则对英国的边沁、休谟的学说更感兴趣。近来,她又开始重读卢梭的政敌伏尔泰的文字。

  她走到伏尔泰的书旁边,抽出一本书揣摩着。如果说革命家信仰的是卢梭,那么改良者私心里信任伏尔泰。可惜,在这个激烈奋亢的年代,谁还会再去倾听伏尔泰的忠告?没人愿意去听,大家都认为伏尔泰和狄德罗、达朗贝尔这些高高在上的哲学家提出的有限改革是保皇的呓语。理智的声音,在疾风暴雨的群众革命中,很难被人听到。自己听到了吗?很难静下心来去想这方面的问题。但是既然已有了意识和疑惑,就会多一条思路。

  她的这种态度被罗伯斯庇尔察觉了。一次在沙龙聚会时,她和罗伯斯庇尔因为对卢梭的看法争论起来。罗伯斯庇尔迷恋卢梭,他感时伤怀的心绪仿佛只有在卢梭那里才能找到共鸣。他可以大段大段背诵卢梭的名言名句。

  他一开口便说:“没有灵魂的战栗,没有泪花的流淌怎么能理解革命的真切涵义?卢梭的热情与感伤,使民众听到了精神的感召;卢梭的平等与公义,正是制止权力滥用和野蛮压迫的神圣启示。在大革命中,那些为下层民众争取自由解放、平等正义的呼声,已隐隐化为震响的惊雷与剧烈的狂风。烧毁、砸碎、起义、反抗,不平则鸣,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也是光明正大、痛快淋漓的伟大事业。惊雷正在炸开,正在焚毁峨嵯的宫殿。一切都将连根拔起。”

  罗伯斯庇尔平时缄默内敛,不大说话。这一次,他好像是在预习一次演讲,情绪亢奋,滔滔不绝。

  罗兰夫人已经不想和他争辩下去了。要知道,一旦面對纵横捭阖、慷慨壮阔的词语,所有对接的话都会显得苍白而庸俗。算了,观念之争,很难说服对方。应该说,她和罗伯斯庇尔的关系还行。他们现在只谈交情,不谈观念。

  她和丹东则是搞得有些僵。她对他印象不好,他也不迁就。他曾私下里对人说她只不过是个雕刻匠的女儿,言外之意是说她出身卑微并非贵族。他瞧不上她的做派。

  罢,罢。大家不对脾气就少见面好了。

  她东想西想,一个上午很快就过去了。

  午饭她不怎么想做,烤了几片面包,配些果酱吃了算是一餐了。然后,她倒了些红酒,一个人慢慢品咂着。

  温煦的风吹进来,她一脸酡红。她摸了摸有些发烫的面颊。是酒力的作用还是她满腹的柔情?

  朦胧中,那个男人又在面前晃动。她又想起了比佐。这些天,她有意不同他见面。

  四、时间拉长就等于节制

  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见面了。这就是节制,节制中罪恶感就减轻了。拉长见面的时间,就觉得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光明磊落的感觉又到来了。

  如果频繁见面,并频繁听从肉体的驱遣而宴享快感,过后会自谴自责,空虚无聊,并且对配偶充满良心上的歉疚和不安。如果有节制地见面,就觉得那是对一个勤劳操持过久的辛苦者的一种犒劳,就像是给这人放一次假。

  罗兰夫人放下酒杯,在沙发上假寐。她的脑子仍在激荡不已。按说,法国人对男欢女爱历来视为寻常,在上流社会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公开秘密。但她认为与比佐不是浅薄的男女间的调情、挑逗与肉欲之欢,他们之间是历史性相遇,其间涵义太过丰沛。他们在这场大革命中,有共同的理想抱负,有严峻情境下的相互扶携,也有成年男女在一起的特殊感受力。情欲?肯定有。最高的热爱、最大的忠诚一定是始于肉体的愉快相逢。但他们还有更奥秘的交往方式。

  在相互深入生命内部的打开中,那是欲仙欲死、久久的快感。她把头靠在他的怀里,不想分开,却又必须分开。这种快感体验,瞬间来临,又必须戛然而止,品咂与寻味,幻觉如醉如痴。

  她已成为彻底的女人。那些情话,那些翻卷,让她成为新麦般饱满的妇人。这真是残酷的事实和歹毒的真相啊。妇人就是妇人,曾经沉睡的肉身一旦唤醒,总是如白棉般膨胀,如禾苗般渴望,又如干涸的土地渴望甘霖沛雨滂沱倾至。这就是妇人,不仅需要耳畔的情话,还需要粗重的呼吸。妇人的身体啊,常在午夜醒来就睡不着了。焦灼、烦乱、难挨,深陷情欲的深渊不能自拔。

  她可以把时间拉长。等待中是为了下一次重逢,那个春夜他用风衣裹紧自己时,她已经预料到事态的发展。若不是政务迭出,需要不停书写那些文牍提案,真希望可以像卢梭那样成为一个直抒胸臆的文学家。那堆涌在心中的种种感受、隐曲的私密之语何其之多。

  下午,有些闷闷的雷声。

  罗兰夫人坐在沙发上。她难得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去思索汹涌的感情。她发现,一个具有私生活的人,那秘不宣人的性爱感受,却在无形中决定着一个人的政治观点和立场。在安享生命,在肉身得以最真实的救赎之后,因为太多的爱而溢出,会不自觉将那额外的部分分给别人,会对周围的人与事施以平和柔软之心。

  她走到镜子前,自己的面孔已经不会因负疚而抽搐了。在千回百转的思想斗争之后,她在观念上可以自圆其说了。肉体愉快相逢过后,满脸洋漾光泽,眼神湿润明亮,皮肤洁净如绸。生命的衰败正被推远,疾病正在消散。一个人有过甜蜜,更留恋在世的一切美好,这人的行事风格会携带宽容。

  想到宽容,她打了个激灵,并疾步走到书房,书案上放着一叠关于对路易十六国王该如何裁决的资料,在即将召开的国民议会上,吉伦特派需要拿出这方面的提案。

  此时,吉伦特派已经与持激进态度的雅各宾派发生龃龉。照雅各宾派的意见:国王必须死。

  吉伦特派此时才醒悟过来,他们与雅各宾派虽然都在一个屋檐下,实则是同床异梦,到关键时刻就区分出来了。

  吉伦特派不主张处死国王。他们认为革命进行到这个阶段,应该缓和下来,实行君主立宪政体比较好。对国王的处置不要那么快,至少应该缓行。一个人的头掉了,就再也安不上了。应该先让法国局势安稳下来,让民众的情绪平歇下来。物价也应该稳定下来。

  明天,吉伦特派的主要成员都要来自己家里聚会,讨论各项提案。

  她要提前整理一些资料,并草拟议会发言者的发言稿。

  她现在是沙龙女主人,也是秘书,是资料员,是撰稿人;她同时已成为吉伦特派的核心人物与灵魂。

  想到明天比佐也会来,心又怦怦跳了起来。他们故意回避,已有些日子不见了。她很想念他。

  五、各党派间无法调和的矛盾

  罗兰夫人在给比佐开门的刹那,四目相对,涌出太多的话想说,但他们都在克制自己的情绪,只是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讨论开始,罗兰讲道:“我们吉伦特派虽然在议会占主导地位,可目前形势不妙,这一点各位要有清醒认识。我们与雅各宾派已正式决裂,而斐扬派左右摇摆并不坚定。况且,他们有将我们取而代之的打算。大家讨论一下,面临当前如此严峻局面,我们应做何对策。”

  罗兰个头较高,面孔清癯。他挺了挺微驼的脊背,用谦和的神态在征求大家的意见。

  孔多塞发言了。他说:“任何不为哲学家所启迪的社会,都会被江湖骗子所误导。但眼下是没有人再能听得进哲学家的启迪之声,更具蛊惑人心的宣传反倒可以煽动起举国上下的极端情绪。此刻,是否可以把党派之争先放下,大家能听从理性的呼唤,将法国的航舵引向正途?革命已进行了相当一段时间,反对专制独裁已成为法国人民的共同呼声,但是眼下,迫切需要的是建立各项法律条文、宪政策略。法国应尽快恢复秩序。”

  孔多塞的一番话,实际上都是大家所想的。一时间,众人都沉默下来。

  吉伦特派里边,虽说布里索、罗兰在人前很活跃,但孔多塞是灵魂式人物。这不仅因为他年纪大些是个兄长,更是因为他每逢大事有理性思考的能力。1789年的大革命爆发以后,孔多塞希望法国从此能走向自由民主共和的崭新天地,自己做一次知识分子从政的实践,能够在这一历史关头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但是时局一直动荡,难以平歇,他对法国的未来充满忧虑。

  罗兰夫人对孔多塞敬重又钦佩,他们曾经在一起讨论过希腊的民主制和共和制。孔多塞对罗兰夫人的独特见解很是诧异。他说:“想不到夫人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正冲着这一点,法国就应该让女性有选举权。”

  在沙龙里,当罗兰夫人发言时,他总是默默点头,报以赞许目光。他审看她为吉伦特派起草的文件,更是不怎么改动。

  沉默一会儿,比佐站起来发言,他说:“接下来的确是前途莫测。目前来看,局势对我们很不利。对斐扬派很难有期待,他们摇摆不定,与雅各宾派的裂痕也再难弥合。我们须有防范的思想准备和行动准备。”说到这里,比佐很自然地向罗兰夫人的方向瞟了一眼。罗兰夫人正在做着讨论记录。

  接着比佐又说:“针对不可预知的未来,我们是否提早组建一个至少五千人的自卫队,以防不测发生。”这个提议,正是上一次他与罗兰夫人见面时,她向他提的建议,希望他能在召开的正式会议上提出来并获得落实。

  比佐说完,大家都认为是要未雨绸缪,只是这个建议非同小可,得找个合适机会仔细斟定。眼下,更棘手的一件事是对国王的处置。

  罗兰夫人直觉中已感到吉伦特派手无寸铁,未来一旦意外发生,将处于被动局面。雅各宾派那伙人连同无套裤民众,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

  只可惜,这么重大的一件事,只是简单议了一下,很快就被别的事给冲淡了。正是这未做之事,让一年以后,当吉伦特派被雅各宾派肆意残杀时,竟无半点还手之力。

  比佐的这个提议简单议论了一下就先放下了,因为这里边涉及的内容相当复杂。接着,大家开始讨论国王路易十六的命运问题。

  孔多塞明确表态:“我一向主张废除死刑。我反对处死国王。”

  吉伦特派大都同意孔多塞的观点。

  直到现在他们才发现,吉伦特派与雅各宾派全然不是一个战壕的战友。

  在国民议会,有三大派别比较著名,这就是吉伦特派、雅各宾派和斐扬派。开大会时,雅各宾派成员座位在高处,故又称为“山岳派”,斐扬派的座位在低处,又被称“沼澤派”。吉伦特派一开始在推翻旧制度的强烈革命愿望上与雅各宾派有共同一致的目标。而斐扬派则是既反对旧制度又反对民主体制,他们希望保持王权而进行有限度的革命。吉伦特派对保皇的斐扬派不予理睬,认为不是一个观点的人。

  但在时间流逝中,真相将还原。吉伦特派的成员大多是教育背景良好的自由职业者、律师、记者、教授,不少人来自工商业发达的波尔多、马赛等南部地区,很多人与从事航运、银行界的资产者关系密切。他们坚持实业自由,产权平等,这和雅各宾派拉拢城乡贫困阶层、调动无套裤群众极端情绪的做法全然不同。雅各宾派利用舆论宣传,说吉伦特派是为有产者说话,只是利用群众,却不会为其利益考虑。

  雅各宾派诋毁吉伦特派,使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群众基础。雅各宾派正处在上升趋势,因为他们正在大造舆论,认为只有自己才代表民意。

  说起斐扬派,其成员构成比较复杂,这里边有西哀士、拉法耶特、巴伊、巴纳夫和拉默特兄弟。这些人多为上层出身。西哀士是教士、神职人员,但正是他写出了《什么是第三等级》的小册子,等于是掀开了大革命的序幕,那鼓噪宣传使得民心激荡,又犹如引爆的火药桶。他属斐扬派,斐扬派主张君主立宪,但西哀士却在是否处死国王时投了赞成票。大革命期间,人心难测。

  斐扬派里边有个比较著名的人物不得不说,他就是拉法耶特。中国游客去法国巴黎旅游最爱逛的“老佛爷”百货,正是用他的名字命名。

  拉法耶特很年轻时就去到北美参加那里的独立战争。他做过华盛顿的助手,与之出生入死。正是在美国感受到的自由思想,让他回到法国以后,对沉闷到窒息的旧制度难以忍受。1789年攻打巴士底狱之后,他被推举为国民卫队总司令。但他不属于职业革命家,在议会中心慷慨陈词比不上米拉波,在街头演讲鼓动,他又比不上马拉和丹东。他出身贵族,不树敌,力图消弭分歧。他尊卑有序,从严治理军队。他希望法国通过这次震荡能尽快恢复秩序。但他这种妥协、中庸的态度,既不为职业革命家所欣赏,又不为底层平民所接受。他眼见着事情正朝一发而不可收拾的地方发展,却又无能为力。

  写到这里,我感觉脑袋发胀。要弄清楚发生在法国的那场大革命的来龙去脉,要梳理清楚那时活跃的党派和集团中重要人物的主要观点和活动线索,真是太费精力和心思了。除了要看大量资料,还要有广阔的眼界、将碎片材料整合起来的能力,当然还要写出历史与现实的衔接感受。历史从来不会孤立存在,它有时会周而复始。读史使人清醒,这就是进入历史性叙事的推力。

  应该说,那场大革命有太多的能人参加了。政治风云激荡之时,那些最有才华、最有魅力的人几乎全被吸引进去。能人纷纷涌上历史舞台,他们都有自己一套又一套的看法,并且谁也说服不了谁。在群龙无首之时,各党派像翻烧饼一样,不知道谁能得势几天,谁又被压下去。

  吉伦特派的成员已经发现,他们与雅各宾派越来越远,这个派别的马拉利用他的报纸在肆意攻击吉伦特派。吉伦特派与斐扬派在某种观点上渐趋一致,但他们又不可能结盟。这里边有许多利益纠缠。罗兰夫人是了解拉法耶特的,但他们没有交集的机会。一些观点无法找到共同的契机。大革命仍在狂热之中,这真令人遗憾。

  许多人都被吸引到法国的大革命中,就连英裔美国人潘恩也从受尽追捕的英国来到法国。他一登上这块土地,便犹如英雄般受到欢迎。潘恩不仅有影响美国的《常识》,也有改变法国大革命进程的《人权》。潘恩说他反对贵族政治、富人政治和教权主义,坚持自然神论,这让法国人听得非常入耳。

  罗兰夫人见过潘恩。他来过她的沙龙。潘恩不懂法语,有学养的吉伦特派人士帮他翻译。潘恩与吉伦特派有共同话题,他们谈世界革命,共和理想、博爱自由等。他希望法国的革命能像美国革命那样,原则上彻底而行动上则是相对温和。但他认为英国的革命太保守了。他和英国思想家伯克有过针锋相对的激辩。但正是这个潘恩,仍然十分感谢路易十六曾经给予北美独立战争的支持。他反对处死国王。后来他被雅各宾派公安委员会以“图谋反抗共和国”的罪名逮捕。

  也许有人会问,随着时间的推移,吉伦特派与斐扬派的拉法耶特、与世界公民潘恩一样都想阻止激进派的狂热与疯癫,可他们为什么没有形成有效的合力,将法国引向正途?

  呼啸的革命战车正奔驰向前,没有任何人可以掣肘,可以让它停下来。它现在正朝向国王、朝向王宫碾压过来。

  六、国王路易十六其人

  一大早罗兰就出门了。他告诉夫人今天路易十六要在图勒里宫接见国民议会代表。国王也会在宫殿门外与群众见面。罗兰夫人说她也想到现场亲自感受一下。

  罗兰先走了,随后,罗兰夫人简装便服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这是1792年6月的巴黎,梧桐树叶已长得繁茂,遮盖着道路,人走在林荫道上,并没有感到天气太热。

  图勒里宫门前已聚集了很多人。罗兰夫人混在一群妇女的队伍里。这个时候,大家都处在激烈的自我情绪里,并没有人格外注意到罗兰夫人。上午约9时,人群安静下来,国王路易十六从宫殿走了出来,他举手向民众致意。

  罗兰夫人看清了这个与自己同龄的一国之君。

  連日来的寝食难安和担惊受怕,让这个原本胖硕的男人消瘦了一些。这反倒使他看起来轻捷疏朗,并具有某种沉郁的帝王之尊,国王原本就高大威武,只是他对食欲难以节制。他娶了美丽的奥地利公主玛丽·安托瓦内特为妻。她并不十分喜欢这个优柔寡断的夫君。他也不知道怎样让妻子欢心。他任凭着她热衷时髦、任性挥霍。他以美食为另一种感官满足。后来他在一位医生的建议下割掉包皮。在重沐鱼水之欢后,他们生育了一儿一女。他对王后充满了热忱与感激。他有了动力,正在想办法改变法国,在踉跄中努力。

  国王的衣着熠熠闪光。他看起来已经心神定宁。他戴着白色假发,两边鬈曲成波浪状,向上翻起。路易十六动作有些笨拙,他向着民众讲话时,不大擅长言辞,感情也不会表现得十分热烈。但他发自内心地说了一句:

  “我将永远不会拔剑与我的子民相对!”

  他在民众欢呼声中,戴上象征革命的红黄蓝三色帽。

  罗兰夫人此刻竟对他充满好感。实际上,在大革命之前,路易十六在民众中的威望甚高。他登基之时,拒向民众摊收“登基税”,并且将自己的20万法郎私房钱施舍给穷人。1784年巴黎被洪水和瘟疫所困,他又拿出个人俸禄300万法郎做大众救济之用。

  他想做个有良知、仁慈的国王。

  路易十六的父亲1765年死去,路易十六是以孙子王储身份登上王位的,他登基以后,让仍然在世的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心生钦佩与敬重。伏尔泰止不住夸赞道:“路易十六自从登基以来,其所作所为,都深深赢得了法国人的心。”

  他与前任奢侈浮华的做派不同。他的衣着和生活都很朴素。这不是改变而是本性的淳厚所致。他对婚姻和妻子忠诚,没有情妇。这在法国宫廷几乎稀罕至极。他对喜欢奢华、不耐寂寞的妻子没有訾言。但是,整个皇廷的奢侈浪费让他头疼,而法国经济并不理想。

  路易十六面对的是前任留下的一个棘手的烂摊子。1783年他任用了卡洛纳为财政总理大臣,他一味地维持皇室的表面繁荣,允许王室开支飙升,不惜借债,拆东墙补西墙。当国债年年增多时,他对国王隐瞒实情,并且向贵族教会那里加码。贵族和教会就从民众那里摊派。教会加重了什一税的增收,人们对教会原本的怨恨变成了攻击。后来路易十六又启用了金融家内克,以为他可以帮自己重整江山。

  他优柔寡断,不知该听谁的意见才好。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他的脑子开始变得混乱和懵懂。但他对印刷、舆论传播的监管都很宽松,民众从书本、学校、科学、哲学所受的启蒙影响比任何时候都大。他们尤其对当代社会不平的控诉心领神会。民众对政府的期待有了极高的标准,经过长时间启蒙精神的浸润,更多的人参与政治和精神生活。尽管时局艰难,但实际上法国衰败的经济状况正在逐年改变,工商业开始复兴,第三等级的队伍正在壮大。

  当然,也遇上了天灾。1787-1788年遇上冰灾和旱灾,饥饿像兽爪撕裂着民众的肠胃。但最终还是能克服困难,走出灾荒。

  听从民意的路易十六同意召开中断了170多年的三级会议,他要倾听民众的诉说,倾听第三等级的诉说。但没有想到,暴乱从此开始。自大革命起,三年过去了, 路易十六在心惊胆战中度日。这一天,他站在众人面前,重申绝不会用枪指向民众。他绝对想不到,半年以后,他要死于断头台。

  路易十六眼下正诚恳向民众挥手致意。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转身进入宫殿去接见国民议会的代表。

  快到中午罗兰夫人才回到家中,她要等丈夫回来,听他讲与国王谈成了什么协议。

  七、油墨和演讲可以摧毁一个制度

  罗兰夫人这些天一直埋头于一些重要文件的书写。

  还是有些累了。用脑过度,她得走出去让大脑休息一下,要不然真是写不下去了。

  下午她走出家门。街上是另一番热闹的景象。大家在追踪着一个又一个的集会演讲,那些磁性的声音在空中回荡。她慢慢走着。久坐屋隅,到外边晒晒太阳,人微微出些汗,感觉很是舒服。她看到街亭的橱窗散放着一些报刊,这些免费供人阅读;她看到墙角地上也有被人随手扔掉的小册子。

  罗兰夫人走到橱窗翻看着。攻击巴士底狱之后,革命的言论放开了,新的媒体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1789年,卢斯塔洛办了《巴黎大革命》;布里索办了《法国爱国者》;马拉办了《民众的友谊》;德穆兰办了《法国大革命》。

  除了这些,每天还有成打的小册子油印出来。这一切看起来实现了出版自由,但这里边的内容多是抨击夹带着毁谤。如果没有火药味儿十足的猛料,只是温开水似的所谓妥协的理智腔调,民众会嗤之以鼻。她拿了几本小册子在路边的椅子上翻看。

  这些文字都是宏大而磅礴的词语。

  她清楚地记得,这场大革命将文学家卢梭当成了精神偶像。她年轻的时候。也为卢梭感伤而又浪漫的情绪所吸引,年龄大些,会判断出卢梭心灵偏执和狭隘。

  在大革命中,卢梭的名句“人生而平等,却无时不在枷锁中”,成了追求平等的响亮呼声。卢梭的每句话都那样振聋发聩。比如他说:“人类天生是善良的,受腐败制度与不公平的法律支配而变坏的。”

  卢梭曾经是感伤的。这个一直居无定所的人,遭遇到许多的轻蔑与歧视。卢梭的压抑和愤懑自然和其生存处境相关。但他有能力将一切情绪化的感受都化为文字。他的语言和思想竟能在日后煽动起法国大革命的熊熊烈焰,竟能成为行动的理念,这是卢梭生前所不曾料到的。他对不公不义的痛斥,如泣如诉。卢梭的词语清晰流畅,可以迅速打动心扉,扑入心坎。他因此有许多读者,流传甚广。卢梭抨击制度,这让大革命中的许多人更觉真诚入耳,其号召力合情合理。相比较那些启蒙思想家,这些大知识分子的语言由于过于专业化、书面化,有些佶屈聱牙,很难迅速持久地传达到民众那里。

  她再一次想到她和罗伯斯庇尔的争论。原本他们关系不错,但有一次关于卢梭的争执,让他们心生间隙。

  那次聊天,她说,卢梭这样一个大男人总是寄养在女人家里,靠崇拜他的情妇施舍怜悯度日,终究是逃避生活磨难的表现。卢梭有几个孩子,却一个个送进孤儿院,这难道不是不负责任的表现吗?他如何体察治理一个国家的难处?

  罗伯斯庇尔当场反驳她为妇人之見,小康思维。他说一个人只有放弃小责任才能担起大责任。卢梭唤醒了法国人的良知,这是大仁大义。她面对男人的思维逻辑,只有沉默。

  想到罗伯斯庇尔,不禁又想到比佐。她努力克制自己,可比佐的气息就缭绕在她四周。比佐与罗伯斯庇尔都是律师,他们原本属于一个行当,关系很不错。罗兰夫人想,如果比佐始终站在罗伯斯庇尔一边,她会认为他糊涂。有观念分歧,她还会爱他吗?这真是一个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她想她仍然会屈从于欲望,她真是放不下他。她可以先把观点放到一边,闭上眼睛去享受他给予她的热辣迷醉。至少在他们热烈相恋的初年,那暖阁温柔的销魂,胜过真理、道路与党派之争。也许走到一定时候,当他们冷却下来,可能会分道扬镳吧。

  令人欣喜的是,比佐坚定地站在罗兰夫人及吉伦特派这一边,这不单纯是屈从于爱情,而是服膺于理性。想到这里,她心头甜丝丝的。

  正在想着心事,她听到不远处有一个比较熟悉的声音传来。她站起来往那个聚集了很多人的地方走去,只见罗伯斯庇尔正站在一个高台子上讲演。他原本有些苍白的脸微微泛红。他自忖演讲水平比不上米拉波,比不上布里索,也比不上丹东。他一直寻找机会训练自己的演讲能力。现在的他已经可以用声音洪亮、滔滔不绝、富于感染力来形容了。

  罗伯斯庇尔的思想资源来自卢梭,就连宗教立场也深受卢梭《萨伏衣人教区牧师的宗教职业》一文的影响。罗伯斯庇尔讲道:“欧洲诸王朝不可能图谋长久的存在,他们在经历过自己的鼎盛期以后,一定会衰败下去。危机已经来临,我们将有新的使命亟待完成。”

  听者多是些下层民众。

  这些天来,所有的行业都处在停工阶段。人们被革命燃烧着,再也无法忍受以前那些繁重、乏味、艰辛的劳作。

  罗伯斯庇尔继续说道:“一个政府若是总在违反人民的公共意志,若是不再给人民以自由解放的政治权利,若是赋税过重让人民在死亡线上挣扎,这样的政府必须推翻!”

  讲到这里,他将高扬的手臂向下砍去。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这一段时间,罗伯斯庇尔与老同学德穆兰走得很近,他与警察局长富歇也来往密切。这两个人,德穆兰更热烈,同时更激進;而富歇在不动声色中,阴鸷而冷酷。

  罗兰夫人已经可以预想到接下来国民议会对国王路易十六的处置时罗伯斯庇尔会持什么态度了。

  接着,她又听到罗伯斯庇尔深情的声音:“我个人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已把我整个的生命奉献给人民。苦难的法兰西人民,再也不能受到攻击。背叛、戕害人性的人必然受到惩罚。如果暴君还想要继续走复辟的旧路,人民就会把他们层层揪出,并从世界上扫除干净!”

  一谈到苦难的人民,人们的情绪再也压抑不住。一些妇女开始啜泣,她们用围裙的一角揩拭着眼睛。

  法国的大革命,正是在这里镶着道德金边,庄严崇高的大词燃烧起难以熄灭的熊熊火焰。罗兰夫人知道自始至终各个党派都在拼舆论造势。沼泽派,也就是斐扬派因为代表着大私有者,代表保皇者,他们中很少有人可以发出如此激动民意的有力声音。吉伦特派也有像布里索这样擅长演讲的人,可惜人数太少。而且现在雅各宾派正拿他们的资产者、工商业者的身份恶攻,丹东公开指斥:“商人没有祖国。他们之所以投身大革命,实质是投机分子,他们是想打倒贵族,以便取代他们的位置!”

  雅各宾派能言善辩的人太多了,马拉、丹东,现在又有罗伯斯庇尔。罗兰夫人心想:自己负责撰写吉伦特派的文稿,面对诬蔑、陷害的恶攻时,她常常觉得理屈词穷,不知该怎么反驳才好。在以往的革命中,或者刀剑火炮可以摧毁一种制度;现在的革命,油墨和演讲则可以推翻一种制度,也可以用于杀死异己。

  她的脊骨不禁窜出一阵阵寒意。

  大革命的一步步发展,与词语的力量密不可分。

  全民沸腾的法国,被词语震撼着,推动着。词语比任何时期都显得力量磅礴。那是在沉闷中爆裂开的惊雷闪电,映着激光,怀着战栗,每天演绎浪漫与豪迈的史诗。

  那带着墨香的印刷品,抑扬顿挫的演讲,将当前的动态与时局分析介绍给各界人士。人人都成为政治生活中的重要一员。词语总是指向罪恶之渊薮的当政者,词语控诉、痛斥万恶的旧制度,充满不证自明的道德优越。人们心中涌起无边无际的哀怨:这样的制度如果不推翻,民众岂不是永远难以逃离万劫不复之厄运?

  词语针对着蓬蒿墨面中的无套裤人们说:“你终日劳作,流淌汗水和精血,到头来养活的是穷奢极欲的王室与贵族,到头来,你连面包也买不起。”

  无套裤群体,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民众,追随着动人的演讲者,听他们抨击当局,痛惜积重难返的法国已到崩溃的边缘。

  所有的愤怒都有道理,听起来格外入耳。法国经过油墨与讲演,洗脑与革心的任务基本上已经完成。

  此时,法国的民众再也听不到另外的声音,比如劝诫、冷静的声音。一旦有这种腔调,必然要遭致攻讦。思想者还有立足之地吗?很难。思想者具有某种保守倾向的人,他们一般与体制保持密不可分的联系。他们不是纯粹体制外的边缘人,生活也有所保障甚至还称得上优渥。比如伏尔泰,他思想敏锐而理性,但他懂得办工厂,弄金融,并且与王室时有走动。

  大革命时期,人们只想听到卢梭的声音,不再想听到伏尔泰的声音。伏尔泰代表底层民众的利益吗?不代表,那么就应让他靠边站。

  这是失意与愤懑的文学革命引导着政治倾向的时期。人们活力四射却失去判断力,行事鲁莽而不计后果。但是没人能阻止事态的进一步发生。

  罗兰夫人在街上转了一会儿准备回家。

  她现在的想法是,即使罗伯斯庇尔和马拉这些人一直在宣传极端的激进思想,但在吉伦特派看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法国军队对外作战已取得胜利,这对主战的吉伦特派来说已赢得颜面。再则说,在国民议会,吉伦特派仍然占多数可以左右局势,而雅各宾派并没有占优势。

  罗兰夫人脚步轻盈地走着。她对自己的政治敏感度和时局判断总是十分自信。她觉得自己可以在一片混乱中理清头绪,这也就是所谓的透过现象看本质吧。但她绝对没有想到,这一次她的判断失误了,她自信过头了。

  她走着,风吹着面颊,让人感到几分惬意。她已调整好思绪。街头演讲并没有让她的心情恶劣。接着她又想到自己的情感,得找个机会告诉罗兰她对比佐的感情。她不能一直处在隐瞒与歉疚中。她爱罗兰,是一种父爱般的依靠与信赖;她却是情不自禁地爱上了比佐,这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男女之间销魂蚀骨的甜蜜之爱,仿佛一日长于百年。

  她几乎无法想象她和比佐不再相爱的情形。

  八、撕裂的暴风雨

  晚饭时罗兰夫人心跳动得厉害,她正琢磨着该怎么把她想说的话讲出来。

  饭后夫妻俩坐在客厅喝茶。罗兰夫人觉得这个氛围合适。她说:“先生,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否则我寝食难安。”当她讲出与比佐发展了某种亲密关系时,罗兰的脸色正在悄悄起变化,那是惊愕而又痛苦的表情。沉吟很长时间他说:“你说的这件事让我很不爽。但我知道你年轻,一生中总要经历一次走火入魔的事情。我不会放弃你,我不能容忍你从此不是罗兰夫人。我可以给予等待的时间。我相信热情终有减弱之日,我会等待你终有一天真正属于我和我们这个家庭。”

  罗兰不愧是个成熟厚道的人,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让自己平静。他不咆哮,不发作。罗兰夫人再一次苦笑着想:任何时候他都像一个慈祥的老父亲面对走着弯路的女儿。她感情上尊重他,却又在肉体上与他疏远。他的苍老和残破让她照见自己的未来。

  接着他又说:“一切还是按正常的秩序生活。我认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而且你知道,政治斗争越来越激烈。你始终是我最好的助手、战友和妻子!”

  他把妻子的角色放在了最后边。她又能说什么呢?她愧对他,他却是如此宽容和仁慈。她反倒嘲讽起自己来:在这个风云突变的革命年月,要什么儿女情长?

  日子仍在走着。

  暑热中的巴黎,总在傍晚时分下一场暴雨。白色的水柱打在屋檐、栅栏,地下溅起一簇簇白色水花。

  这几天,巴黎的局势甚是诡异,各派都在等待最新消息。一波又一波,好消息和坏消息把人们的心扯得七上八下。

  吉倫特派听到的是坏消息。

  仍然有行动自由的国王路易十六为了自己的利益和安全,决定在内阁中驱逐吉伦特派,而让斐扬派掌权。斐扬派是从贵族中分离出的一个派别,他们一直在强调按宪法办事。他们明显的保皇立场显然与革命形势不相容。但是不久,国王迫于压力,又恢复了吉伦特派在内阁的席位。

  罗兰依旧很忙,这天他很晚回来,告诉夫人:“推翻巴士底狱的革命已到了三个年头,国家需要安定下来。各派别达成共识,都认为废黜国王,推翻旧制度才能一切重新做起。吉伦特派已顺应形势,转变立场,从此不再提‘以国王的名义,而是讲‘以人民的名义。夫人觉得这样的提法是否更得民心?”

  “夫君所言甚是。”她恭敬地回应。

  他们的日常相处仍是和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个时期,各党派都想靠拢民众,民众是手中的大牌。很可惜,斐扬派压根不代表民众的利益,民众心明眼亮;而吉伦特派想争取民众,为时晚矣。

  大革命以来涌现的政治团体,似乎已经看到王位旁落,官爵和权力再次分配的曙光。那些梦寐以求的交椅正虚位以待,仿佛唾手可得,却又觊觎者渐多。必须再弄出更大的响声,才可以捞取更大的政治资本。要登上权力宝座,当前最大的障碍是国王,必须先废黜国王,推翻旧制度,否则一切都无从谈起。

  共和的呼声甚高。即将召开的国民议会将讨论国计民生以及如何处置国王路易十六的问题。除了已有的派别,法国又从48个区域选出代表,一个名为巴黎公社的激进派将加入随后的历史进程中。

  当时法国第二大城市马赛派出500名志愿者,他们唱着《马赛曲》浩浩荡荡开进巴黎,准备保卫革命政府。巴黎人民听着他们荡气回肠而又激愤煽情的歌曲,眼含热泪。

  《马赛曲》的歌词内容是:

  你看暴君正对着我们,

  举起染满鲜血的旗。

  听见没有?凶残的士兵嗥叫祖国土地,

  他冲到你的身边,

  杀死你的儿女和妻。

  把队伍组织好,奋起!奋起!

  用敌人肮脏的血,

  做肥田的粪箕!

  这还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词句愤怒而血腥。可以想象,唱着如此雄壮、仇恨的歌曲游行在巴黎的街头,这得掀起多少狂风骤雨。

  接下来,就不仅仅是狂风骤雨,整个巴黎、整个法国处在腥风血雨中。

  此时,普奥联军总司令布伦瑞克已兵临凡尔登。1792年7月25日,布伦瑞克发布宣言,要求法国终止内部的无政府状态,阻止对王权和神坛的攻击,恢复国王安全和已被剥夺的自由,并执行属于他的合法权力,否则,联军就不客气了。

  法国一边和谈一边驱逐普鲁士军队。

  当外部恐慌暂时缓解,巴黎城内部的恐怖即将开始。

  7月29日,罗伯斯庇尔在雅各宾俱乐部发表演讲,要求反抗布伦瑞克,立刻推翻君主政体,并建立共和国。

  马赛的代表仍然在巴黎,他们加入其他各省要求废除国王。8月4日开始,巴黎一个区接着一个区通知立法会议,说他们不再承认国王,8月6日,他们正式请愿废除国王路易十六。

  8月9日,马拉发表演说,号召人民冲击图勒里宫,逮捕国王及家属以及所有王宫官员。他说:“作为国家的叛徒,必须为国家的利益牺牲。”群情激昂。

  罗兰和吉伦特派此时正受到雅各宾派的攻击。他们在国民议会已不占主导地位。从48个区组成代表成立的巴黎公社和雅各宾派,已将办公地点迁到别处。新的行政机构和新的法庭将建立。

  罗兰夫妇在焦虑不安中辗转难眠。

  罗兰说:“事情将朝向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没人能安静下来去思考革命的发展方向,也没人能听得进不同意见。”

  罗兰夫人握着他的手。他们知道接下来将有大事发生。

  8月9日深夜,夫妻俩听到巴黎敲响了警钟,要求人民次日清晨到图勒里宫附近聚集。

  惊恐中挨到天亮,罗兰匆匆往市政厅赶去。他想,总要有个对策才好。

  清晨的图勒里宫大草坪前已聚满了人。有些区已派出分摊的人数陆续来到。他们可不是空手来的。他们拿着步枪、长矛、剑,还有人将大炮也运来了。八百多名联盟代表巴黎公社成员来了,四处的民众来了。广场上达九千余人。

  人们涌进庭院,与驻守王宫的九百名瑞士士兵和两百名国王卫队发生激烈交火。

  国王路易十六阻止瑞士部队开枪射击,并让他们撤退。

  凶悍的马赛人率领民众将瑞士士兵杀死。随后,人们涌进各个房间,将仆人、后厨人员通通杀死。一名疲惫的妓女躺在王后的床上,惬意地伸展着四肢。酒窖里的藏酒被喝光。借着酒兴,人们将王宫中九百栋漂亮的建筑放火烧毁,一名企图前来救火的消防队员被射杀。

  被押解出来的国王表情平静淡然。他望着冲天的大火,已知帝国如这坍塌的楼宇,必然遭受土崩瓦解的命运。是他毁了祖先的基业,是他没有复兴法国的能力,却是将法国带向末路的人。曾经的法兰克人,在公元5世纪征服了高卢,才建立了法兰克王国。在艰苦卓绝中,在与英国打了一个世纪以后,直到1453年“百年战争”结束,法国路易王朝才开始励精图治的事业。现在,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了。国王已无任何反抗,他深知末日即将来临。

  他转身望着同样被押的妻子。这个自己疼爱的美丽女人,短短几年工夫已红颜消退,皤然白发,已经没有了昔日的光彩。他看着14岁的女儿玛丽·特蕾莎,她快要和母亲一般高了。她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有着和母亲及外祖母同样的美貌,她个性比较倔强。但未来等待她的不知是什么命运。依偎在母亲身边的儿子路易·查理刚刚7岁,他身体不好,一直咳嗽,他每咳一声,都让他心惊胆颤。

  国王一家和其他王室成员被押送到圣堂武士团一座旧式的修道院。

  巴黎仍有成千上万同情国王命运的民众。立法会议中也有人试图拯救国王及其家庭,他们稍有动作便被杀害。

  罗兰一早赶到立法议会办公室时,得知这里已经不再是革命的权力中心。作为起义的领导者,“巴黎公社”已经成为市府的代表。此时,科德利埃俱乐部主席埃贝尔已成为“巴黎公社”的代表,被任命为副检察长。

  罗兰想见一下埃贝尔,想让他别把运动搞得过火。埃贝尔与马拉利用报纸,在明处煽风点火,正日益激发着无套裤人的意志。若依着他们的逻辑,后果不堪设想。他折转身来往科德利埃俱乐部走去。罗兰穿过肮脏的街道,只见满地垃圾和污水,疾驰的四轮马车与沿街的叫卖声,合成俗世的画面。俱乐部在一条街的尽头,设在原本的修道院里。修道院此时人声熙攘,谁的到来都不会引起人格外注意。他走进教堂,昏暗的灯光,挤满了人。台上站着身材高大的埃贝尔,他正在高声喊道:“目前已经走入迷悯与困境,照我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启用断头机!”

  接着他又说:“一切全靠我们自己。商人靠不住。商人没有祖国,唯利是图,让他见鬼去吧!”

  罗兰隐约瞥见德穆兰也在会场。这个30来岁的年轻人,留着飘逸的黑色长发,他一双眼睛十分明亮,像个大男孩。他有些口吃,人前论辩很吃亏,他学习法律,却不宜做律师,他一直从事记者、编辑和撰稿人工作。大革命兴起,为他提供了施展能耐的机会。巴雷尔和比兰也在那里。这两个人,后来成为安全委员会的成员。

  罗兰悄悄退出来。他心情沉重至极。

  1792年斐扬派部长辞职。这让吉伦特派动了新的念头。他们想自己组阁,并拉拢国王,以温和的君主立宪的姿态,希望让法国走向秩序。当然,他们是想甩开雅各宾派,自己掌权。雅各宾派早已看穿了吉伦特派的野心,他们岂能甘心自己错失革命成果。与科德利埃俱乐部的人联手,让他们如虎添翼。他们有一个共识,那就是,谁越革命,越激进,越能激起民众的热烈反响。雅各宾派的马拉说要遵从人民之友的建议,让48个区的无套裤平民行使暴力权利。埃贝尔这个极端情绪化的人,一直在抨击封建社会统治下导致的民众困境。当他讲到民众受压迫,受剥削,无经济和政治权利时,他的声音哽咽了。

  他们日益赢得民众的支持。

  罗兰虽然仍是内政部长,但他已经属于有职无权。吉伦特派的许多主张巴黎民众不欢迎,他们认为吉伦特派不仅代表王权,而且代表的是商人们的利益。

  罗兰又听到罗伯斯庇尔对吉伦特派的攻击,罗伯斯庇尔从原来的沉默变得积极敢讲。他不想放过被废黜的国王,正在想各種词语阐释国王必上断头台的正当性。他现在民众中威望日益增高。罗兰对自己一派的前景忧心忡忡。

  罗兰不准备再与埃贝尔沟通了。他们之间已形成根本性、原则性分歧,矛盾已无法弥合。

  回到家里,他和夫人简单交换了一些看法:法国已被撕裂,谁都整合不了、控制不了它了。夫妻俩只有深深长叹。

  九、暴力九月

  1792年9月1日,巴黎人收到了一本小册子,上边说有阴谋者要释放所有在押的犯人,并让他们出来以后屠杀所有革命者。这本小册子刹时激起了强烈的民愤。

  革命已到你死我活的紧急关头。

  小册子是谁弄出来的暂且不知。事后马拉自己承认九月屠杀是他的功劳。后来所有置人于死地的紧要关头,都先有小册子出现,从文字观念刺激人心。

  一些地区的代表投票决定,在义勇军离开巴黎之前,应该立即处死关押的教士和犯罪嫌疑人。

  9月2日下午2时,屠杀开始了。

  平民们向亚伯叶监狱涌去。这是修道院改的临时监狱。人们狂喊着,那曾经脏黑流汗的脸,因长久处在不满与仇恨而显出特别狰狞。

  监狱的守卫不让众人进去。手拿武器的人杀死了30名守卫。鲜血流淌。拿刀杀人像切瓜那样容易,这惯性的杀戮一下子让人欲罢不能。只要开了杀戒,突破了心理防线,接下来就收不住了。况且,这是群体杀人,不留下具体的姓名,也追究不了自己的责任,人们更加亢奋。

  解决了守卫以后,人们冲进后边的修道院。那里关押着教士、王室成员、瑞士卫队、士兵和一些仆人。

  入夜,戴铁手套的人用刀、剑和乱棍将被抓的人杀死。这些行凶者而后每人每天可以得到6法郎的报酬,另加免费三餐,并且随时保证有酒喝。他们中有些人特别残忍,把折磨他人当成乐趣。其中有一个人将剑刺进拉留将军的胸膛后拔出来,接着他用手伸向刺剑的地方,掏出心脏,在嘴边做着拿来生吃的动作。他很得意自己能模仿野蛮时代流行的可怕风俗。拉留将军血流殆尽痛苦死去。

  杀人是个累活。行凶者会休息一会儿,然后喝酒,提了精神以后再接着干活。路边设有临时法庭,宣布的都是死刑立即执行。亚伯叶监狱所有的囚犯都被处死了。天已黎明。

  9月3日上午,他们转到另一处监狱继续屠杀。

  这个监狱关押着一个特殊的女犯,她就是43岁的兰巴拉公爵夫人。

  她走出来的时候,人群安静下来。她虽已到中年,却仍有惊人之美。她神态安详,眼神犹如望穿秋水般的淡远。她与王后安托瓦内特是闺中密友,曾经参加了援救王后的计划,她因此被囚。

  临时法庭匆匆忙忙定她死罪。

  她的死不是一刀下来那么利落。她死得十分痛苦。有人先是一刀刀砍断她的四肢。她仍没死,睁着眼睛。接着,她的心脏被捅穿掏出,一名凶手放到嘴里血淋淋吃掉。她的头被割下来,一个人用矛尖扎进去举着游行示众。

  这是法国的传统吗?三年前,也就是1789年7月14日民众携枪炮攻占巴士底狱。驻守巴士底狱的洛耐侯爵被捉,他的头被砍掉,一个人把他的头悬在枪尖。人群簇拥着,以胜利者的姿态返回巴黎。

  1792年9月4日,屠杀者又来到各地监狱。对女犯人,行凶者施以强奸。在比士特狱中,有43名17~19岁的年轻人,他们是被父母带到这里接受精神病治疗。这些无辜者也不分青红皂白遭到屠杀。

  曾经香艳的巴黎被血腥覆盖着。夕阳与血光正映照出诡异的地狱图景。短短几天,死亡人数已达1300多人。

  那些曾经号召革命的人已经在前期将观念的工作做得非常充分,民众现在被推上前台,将言语宣传化为实践行动。

  从平民到暴徒往往仅有一步之遥。

  这些平民由一个个具体的人构成。他们仇富,仇恨一切有产者,如果有机会,一定要从他们手中拿取财富。现在,激进的革命需要这些人,并鼓励他们铤而走险,无法无天,可以暴虐、行凶,这些人看到原本高人一等的如今已成瑟瑟发抖的待宰羔羊,自然兴奋无比。自由,就是让人无法无天;平等,就是剥夺有产者的一切特权。这个时期显示的荒谬逻辑是,越是歹毒,心狠手辣,越是具有政治正确性。

  那些将革命逻辑灌输给民众的又是些什么人呢?写到这里,我想做些哪怕是偏颇的分析。我得举几个激进革命家做例子。

  先要说那个叫米波拉的人。他出身还行,整天花天酒地,过不了正常生活。有声望的父亲再也忍受不了,亲自策划将劣迹斑斑的儿子关进监狱。而革命,让他适逢其时。他的演讲撼动人心。据称只有他能安抚巴黎民众的心。但他在1791年4月2日死于狂欢和纵欲。

  马拉,一个办报的天才。他在大革命中开办《人民之友》,从撰稿、编辑、印刷到发行都是他一手操办。他患有多种疾病,身心疲惫情绪烦躁。备受肝病和肺病的折磨。稍好一些时,坐在浴缸才能勉强进行阅读与书写。疾病让他更加愤世嫉俗,他有让整个地球都毁灭的畸态心理。他不放过内克,不放过拉法耶特,更不会放过国王。马拉骄傲地把九月暴行作为功劳归功于自己。他感谢大革命让他找到存在感,否则,他永远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人。他已病入膏肓。即使不是勇敢的科黛在1793年9月用一把尖刀刺向他的胸膛,他也没几年好活。马拉一个人,却有如此大的作恶能量,谁给了他机会?

  库东,这个后来进入公安委员会的人,他参与杀戮多少人,数不胜数。这个残疾人坐在轮椅上,若是平时,他肯定处处受到歧视。革命,让他的破坏性能量得以尽情宣泄。他作为公安委员会的成员之一,掌握着生杀大权。在他盖下“必杀”的红印时,平时遭到的白眼、睥睨、失意、落魄全都涌到眼前。一切都在这否定性中得到补偿。否定他人的存在,否定一切的一切。正是他,竟然可以坐着轮椅到里昂参加镇压那里的宗教反抗。

  关于丹东,就不必多说了。丑陋的五官让他格外敏感。革命则让人忘掉他的相貌。后来,他总是耽于女人、华屋、金钱和享乐,他总是动摇意志,他的易腐蚀个性曾经让他对摧枯拉朽的革命感到后怕,害怕终有一天到手的一切又将化为泡影。九月屠杀他犹豫过,可他终是未去制止。反正死的是别人,兴许自己可以从中捞到什么。这个机会主义者捞到的是水中月镜中花,是自己也走上断头台。

  这些还都是有名气的人,而那些在群众中间推波助澜的人是怎样怀着各自的思想呢?

  群众一旦被发动,并助长他们身上的恶能量,把他们破坏的潜意识掀起。无套裤者露出豁缺的门牙狞笑着,当他们用粗黑的手拧着原本高高在上者的脖子,并一刀砍下来时,那是何等酣畅淋漓。

  妇女们为面包而战。当她们得知面包商抬高价码,当她们被宣传说这一切都是王室操纵时,她们敲着锅上街,并将歹人置于死地。这些原本只在灶台转悠,没有选举权的女人们,饥饿而疲惫,她们愤怒地攥紧拳头,怒气冲冲涌上大街。她们情绪高涨,犹如过节般激动亢奋。某一天,她们亲眼看到那个全法国最富贵美丽、珠光宝气的女人安托瓦内特一脸苍白,衣饰不整,耷拉着脑袋缩在墙角发抖时,她们真是解恨。

  群众的心理就是这样:平时畏官惧权,一旦看到官位动摇,权威扫地,他们说:瞧,曾经不可一世的你们,终于也有今天。他们不知哪来的怒火,面对受审的、平时与他无冤无仇的人,此时恨得咬牙切齿。这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深仇大恨。

  雅各宾派的比兰·瓦伦作为巴黎公社的代理律师到亚伯叶接见行凶者,并对他们表示慰问。大家都看出来了,马拉和罗伯斯庇尔等激进派正在摆脱资产阶级犹豫不决的态度,他们绝对不与君主政权和解。他们正获得广泛的平民同情和支持。

  人性深处有善有恶。健全的社会,鼓励为善而钳制作恶。平时,人性之恶大都蛰伏着。一旦被调动、被唤醒恶本能,恶便挣脱束缚,如魔鬼般张牙舞爪向人扑来。

  教堂在蹂躏中一片狼藉,祷告室早已关闭,钟声早已喑哑;但是此刻,恶魔被放出,丧钟已经敲响,死难者无人送葬。

  十、吉伦特派难道没有责任吗?

  天已入冬,法国这几天特别寒冷。

  罗兰夫人早早起来收拾房间。今天上午,吉伦特派的成员都会来到这里,他们要讨论重要的事情,讨论接下来对关押国王的處理。马上要召开国民议会了,吉伦特派要想办法将自己的意愿贯彻下来。

  大家到齐了。

  孔多塞说:“我是极力主持废除极刑的。我绝不会赞成处死国王。但在即将到来的投票中,估计我们又很难把控局面。众人投票,有一种投票悖论。人在投票那一刻,受制于太多的思想。”

  比佐说:“在接下来的几场辩论会上,我们应先找出丹东的一些把柄,让他成为众矢之的,然后我们的发言与观点就会有力量有震撼性。”

  罗兰说:“我们与雅各宾派在如何稳定物价,如何处理国王问题上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他们所谈的经济政策只能哗众取宠,无法实施。但因为他们表面上看是为平民利益着想,我们现在的主张很难为人听到。对于国王,我们不能成为弑君者,法国之外乃至全世界都睁大眼睛在看我们怎么去做。若是处死国王,这恶劣的影响太大了,一定要阻止这样的结局。”

  佩蒂翁说:“我们应该尽量采取拖延政策。只要国王暂时活着,不在慌忙之中送了性命,接下来一切还有扭转的可能。”

  潘恩非常愤怒,他说:“我们一直在呼吁革命,追慕共和,但是想不到这是去要国王的脑袋。”

  一时间,大家陷入沉默。

  九月屠杀以后,必须尽快恢复秩序。倡导共和,似乎成了人们解决法国问题的曙光。1792年9月22日,吉伦特派、斐扬派与雅各宾派共同宣布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成立。国民议会改为国民公会。新生的共和国,不信上帝与宗教,人民为天地之圣者。国民公会决定废除君主制度,实行共和制度。路易十六的堂兄奥尔良公爵作为新公民艾加奥特,被激进派区域推举为代表加入新的国民公会。是的,他已59岁,但仍幻想有新的可能。

  三派虽然组成了共和国,却难以观点一致。吉伦特派与雅各宾派的矛盾已到了无法弥合的地步。如何处置国王,如何稳定人民的生活?这是原则性分歧,谁也无法说服谁。而民众在剧痛中撕裂。

  罗兰夫人打破沉默,她发言道:“我们在大革命初期所抱的救国救民之热忱日月可鉴。可是现在,我感到愧疚。它被恶人玷污了,太可怕了。”

  她白皙的面孔因激动涨得彤红。

  是的,大革命开始时,希望改变不合理现状的人们,渴望推翻舊制度。大多数的人反抗、起义,不平则鸣,不是没有理由。尤其在法国,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它似乎在思想上、经济上、政治上都已为这场革命酝酿好了一切条件。

  从思想上来说,启蒙运动传播日久。而宣传鼓动民众之心的是卢梭的“公义”“平等”的自然法则。大革命运用的是卢梭的理论,反倒将伏尔泰、狄德罗、爱尔维修、达朗贝尔给遗忘了。律师出身的演说家在革命中充当着重要角色。他们攻击现状,抨击既有的不合理制度,抨击官僚政治体制的腐败贪污、欺压民众的种种恶行。演说家的慷慨陈词,组织并唤醒了民众的情绪,将社会各阶层的政治情绪都调动起来。

  从经济上来说,此阶段法国的经济并不是很差。多年来市场经济推行中,商人和资产者越来越多,他们不仅仅满足于财富和经济实力的获取,还想拥有更重要的社会政治地位。同时,他们担忧通货膨胀,担忧国库匮乏。他们怕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打水漂。他们因此对王室的特权、奢靡之风早已厌恶至极。

  还有那些平民。富裕起来的百万平民不再想承担那么多租金、税款,包括教会征收的会税。改革现状也是他们的普通诉求。但仍有许多城市和乡村的贫穷者,他们有衣食之忧,有着收入不足以支出的捉襟见肘。

  从政治上来说,日益觉醒的法国人已无法忍受宫廷的奢侈浪费,也无法忍受政府的腐败无能。国王纵然温和、仁慈,但他面对一些积重难返之事,常常是束手无策。他很想改观,却是内心矛盾,柔弱犹豫;他体会民众的痛苦,却在纷繁混乱的事件中,难以通透决断;他知道民怨,却缺乏合适的可以疏导的机构,以便让人们将不满和怨愤通过建设性渠道表达、释放出来。又加上1788年的干旱,1789年的酷寒,法国岌岌可危。

  现在的革命犹如无法停下的战车,它呼啸着,谁都无法阻挡,它疯掉了。

  吉伦特派聚在罗兰夫人家,众人简直是一筹莫展。

  他们已经意识到,革命继续发展下去,将是洪水猛兽,结局令人恐怖。吉伦特派想要推翻旧制度,颠覆贵族和教士,并不是想要杀戮国王,而只是希望法国成为立宪政府,他们从根本上不欢迎民主政府。吉伦特派想要在议会获得席位,于是又向激进派妥协。法国走到这步田地,自己难道没有责任吗?

  可现在,法国绝不能背上弑君的千古骂名,在这一重大问题上,大家决定,在接下来召开的国民公会的会议上,一定要千方百计延缓处死国王的决议。只要国王暂时能够保住性命,一切都还有新的变数。

  散会了。临出门时,罗兰夫人走到最后离开的比佐跟前,对他悄声说道:“你应尽量在大会上发言,必须制造声势,保住国王性命非常要紧。我现在开始对英国革命的改革模式持赞同态度了。我们都应该静下心去研究,以期借鉴。”

  比佐深情地望着她答道:“夫人放心,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去做。我十分理解夫人的深思熟虑。”

  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时期,他们已很少聚在一起,只是把更深的爱放在心底。

  罗兰随后也外出了,他要去国民公会办些事情。

  罗兰夫人留在家中,她坐下来喝茶,刚才众人讨论的话题仍然在她的心里盘桓。

  她发现,越是不谙世事的人,不知人生之艰辛的人,越容易把一切都理想化。谁如果跟他们的意愿不相同,那出手之狠,又是无人比拟。法国有更好的出路吗?

  罗兰夫人走到书架前,翻看起有关英国革命的书。她平时不大在意英国的那场革命。事到如今,邻国百年前的形势和变局,与法国有着惊人的相似。但解决方略呢?一切又是未知。若是接下来国王被处死,各阶级将埋下深仇大恨的种子。一旦开了杀戒,要控制极难。她希望吉伦特派能利用在国会的发言机会,阻止这一悲剧的发生。她祈祷上帝能保佑法国。想到这里,她禁不住泪流满面。

  令人想不到的是,她也仅有一年在世的时间了。仇恨已在法国燃起黑色火焰,越过宫殿、田塍、集市,将天地席卷一空。

  十一、国王之死

  11月,巴黎被一层层白色的霜雾笼罩着。在法国大革命新近制定的编年史上,这正是雾月时分。

  11月14日,国民公会开会,这个会议很重要,集中讨论对国王的处置问题。

  上午,各个代表肩头顶着白霜,神色肃穆走进会场。

  主持人简单讲了此次会议的几个问题以后,让代表们发言。

  没有人讲话,会场上有一种奇异的寂静。

  正在这时,雅各宾派年轻的新秀、26岁的圣鞠斯特站起来发言。这个年轻人自幼丧父,由寡母养大。后来他偷了母亲的银器逃到巴黎。他将变卖的钱花在了妓女身上,过了一段花天酒地的生活。他曾经遭到逮捕并被短期监押。之后,他自学了法律。正当他经济即将陷入窘况时,大革命爆发了。这既挽救了他的生存,也拯救了他的灵魂。他对革命的狂热投入,让他获得一切的物质来源和身份地位。他发觉大革命可以让他的种种快乐合法化;但他决定将享乐转变成不苟言笑的禁欲主义。他对法律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说:“冗长的法律是民众的不幸。”一个如此看待法律的人,自然会将法律弃如敝屣。

  他一张口便说:“根本不应该从普通法律的观点来审判国王。问题不在于审判程序,而在于政治行动。路易十六是全民族的敌人,对他只能使用一种法律,那就是战时法律!”

  比佐暗暗揪心。圣鞠斯特先说了这番话,等于是定了基调。但凡这种场合开会,一个先声夺人的发言很容易左右他人的情绪。尤其拿战时法律来说事,几乎让人无从反驳。怎么办?必须赶紧说出另外的意见。如果只审判国王一个人,从时间上就会立即结案成定局,只有扩大审判人员延长审判,才能让程序更复杂一些,拖延时间。若是旷日持久,那就更好。

  比佐霍地站起来道:“一场众人瞩目的世纪大审判不能只审判国王一个人,那样群众是不会满意的。如果审判,必须加上波旁王朝的重要成员,其中包括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及菲利普·埃加利特等人。”说着,他朝坐在山岳党派代表的席位上看了一眼。人们都知道此时比佐指的是谁。

  代表中有很多同情国王的人,听了比佐这番话也认为有理。关键是身为司法部长的丹东也倾向于比佐的意见。这两个人诸位都知道是敌对者,现在为什么意见一致了呢?人们都蒙了。丹东有自己的小算盘。他不想把事情做绝,他正在观望,见风使舵,给自己留有余地。

  此时,孔多塞也站起来发言,他以数学家的头脑和哲学家的睿智谈到應该重视的投票悖论问题。他说:“个人偏好有不确定、无限制性,这是公共选择的两难境地。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判国王去死?不能有另外的选择吗?”

  大家又吵嚷了一大阵,会议决定不日按比佐的建议再来一次表决。

  罗兰回到家里告诉了夫人会议上的事,并嘱她代拟一个下次会议的发言提纲。夫妻俩对接下来的形势似乎有了些信心。

  正当吉伦特派松了口气时,一个突如其来的事件发生了,吉伦特派遭当头一棒。

  11月20日,在杜伊诺宫发现了一个镶嵌在墙壁里的铁柜,里边有路易十六与米拉波、拉法耶特、迪穆里埃的通信。信中暗送款曲,可以证明国王一直不消停,没有放弃复辟活动。

  有人检举揭发,说内政部长罗兰擅作主张自己先拿到保险柜,并在审阅了其中的文件以后,才将柜子交给国民公会。谁能保证他没有私自取走对他和他那一派不利的文件?

  雅各宾派和无套裤人似乎找到了对吉伦特派进行围攻的理由。

  罗伯斯庇尔走上台前。他一改往日的内敛沉默,变得能说会道。此时,罗伯斯庇尔、马拉、丹东成为激进派的“三巨头”。

  罗伯斯庇尔在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吗?当然。他在抨击了吉伦特派保皇、为富人说话、对革命投机以后,将矛头对准国王。他几乎在重复圣鞠斯特的话,并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说:“请听听外边民众的呼声吧。那来自各个城区的代表正等待抓住杜伊诺宫的最大凶手。”

  罗伯斯庇尔参与到前往国民公会来请愿的巴黎公社的行列,并请求处死国王。

  他原来反对过极刑,现在则说:“一个活着的国王对共和国有危险。”丹东已经开始反水,他知道国王大势已去,他屈服了。马拉继续他的反国王宣传。

  10月18日,罗兰非常郑重地向国民公会描述他所管理的内政部门:“我没有任何秘密。我要大家都看到我们管理工作是符合公开程序的。”

  吉伦特派已了解到丹东利用职权在开支报销上有不洁不白之嫌,他们要求丹东公开账单。

  丹东恼羞成怒。吉伦特派和丹东的关系很难修复了。这也埋下了祸根:不久以后,丹东坚决要将吉伦特派成员处死。

  巴黎街头和内巷喧嚣不已。雅各宾派组织民众游行示威。

  1792年12月11日,国民公会的代表开始对国王宣判。辩论不时被大街和走廊上呼喊着“处死国王”的口号声打断。并且有人威胁道,反对处死国王者将有生命危险。那些曾经发誓不会判处国王死刑的代表有的开始因惧怕而动摇。

  投票的正式时间定为1793年1月16日。

  这一天,寒风凛冽,塞纳河已经开始结冰。人们裹紧了衣服在路上走着。人群中有的高兴有的忧伤。

  这一天,参加投票的代表361票赞成处死国王,334票反对处死国王。最后以多数票为准。国王死定了。

  曾经高度赞扬大革命并且作为世界公民参与其中的潘恩再也忍不住了。他作为国民公会的代表参加了这次投票判决。他听到结果是这样,忍不住大声疾呼:“国王死了,共和国死了!”

  国王的堂兄奥尔良公爵投票赞成处死堂弟。

  入夜,气温骤降,有闷雷声从远处传来。

  路易十六已经知道对他审判的结果。他神情平静,只是面容过于苍白。在焦灼惊恐中度过了被囚的几个月,他设想过结局。这是最坏的,但他也有所预料。他只是没想到这一切会来得这么快。也好,快一些可以尽早解脱。只是别了,我的法国,我的人民。

  他的眼睛湿润了。

  在阴冷潮湿的囚室,他躺在床上睡不着。也许,不需要睡眠了。过不了多久,有沉沉睡去的大把时间。

  风从窗外灌进来,他有些咳嗽。喘口气,闭上眼睛,他陷入回忆之中。

  1774年登上王位,至今快要20年了。这些年,那帝王生涯,真是一言难尽。

  原来自己是想要让法国变得好起来,凭着个性中的良善与仁慈,他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他不想专断,于是,他同意召开中断了一个半世纪多的三级会议。他的祖辈们从来不想召开三级会议,拒绝倾听各阶级的声音。自己想从善如流,想在这次会议上放开言论,让积压日久的矛盾找一个宣泄释放的缺口。万万没想到,倾吐变成了控诉,控诉变成了宣战。巴士底狱起义,法国成了战场。他原本并不欢迎革命,改良现状则与自己的想法一致,《人权宣言》正是他同意的,并且他愿意尊重宪法的各项条文。

  从本性上来说,他真不想坐上这个王位。

  他喜欢与机械设计打交道。他有专门的房间,那里摆放着他的锉刀、铁钳、螺帽、齿轮、钢索、按钮。这些工具他使用起来得心应手。无生命的铁丝、钢条在他手中变化着。他可以一整天待在房子里捯饬这些,毫不烦闷。他手巧时便心灵,做着体力活,感觉内心舒放、思维清晰。他甚至为断头台重新设计了更先进的机械步骤和程序,这样可以做到时间更快捷,以减缓待死者临刑前的痛苦。他没想到这先进的技术,竟然马上会在自己身上得以验证。

  他喜欢狩猎。在奔逐中,驰骋在一望无际的原野,风吹在耳畔,浩荡无边。旋即到了茂密丛林,钻进去,犹如迷宫,倏忽闪过的灰兔、野狼,拉弓射箭,那是男儿血性的释放。他不愿久久待在宫中。那富丽华美之于他都是桎梏。他不喜欢阅读册牘公文。看下去,脑袋发胀。看完以后,还要迅速判断,立马批示。他不是全知全能,有许多事情他只能凭着善良的愿望去做。可政治是权谋、平衡,甚至要杀人于有形和无形。可他却下不了手。他不喜欢接触形形色色的政客、官僚、议员和贵族,他不了解他们是怎么想的,也懒于揣测他们的各种想法。

  他喜欢的机械、狩猎,都是可以一个人完成,自己掌控自己。在极静和极动的两端,他自己为自己负责。

  他本意上并不想作为民族、为国家负责的事,可命运要求他必须担负这种责任。自己不情愿也不行,必须这样做。

  他不想发号施令,动用暴力,只想以仁德待人,他待他的女人也是这样。他不知道女人是怎么想的,只是怜香惜玉,用最大的宽宥满足王后的要求。他不浪漫,自己从来不找情妇。他只对埋头于机械或纵马射箭感兴趣,可却有幸而又不幸地成为一国之君。

  路易十六想到这里,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窗外,暴雨已经下起来,风狂啸着,似乎要将整个世界掀翻。

  路易十六翻了个身,他听到自己的堂兄奥尔良公爵也投票赞成处死他时,他说:“他正在接受街垒后边的暴民赏赐。看到我的亲人奥尔良先生投票赞成将我处决,我感到非常痛苦。”

  他将死,他希望他的亲人能够活。但一切前途未卜生死不明。他想到妻子,那个已经收心敛性做着母亲的女人,在不幸中迅速苍老。他想到自己14岁的女儿和7岁的儿子。那个男孩子身体孱弱,监禁生活,他能活下去吗?他希望自己的死能换回他们的活。

  最后的日子终于到了。1793年1月21日清晨,路易十六整理好自己的衣冠,走出囚室。他坐在一辆马车上,一列武装卫队环绕着。马车往刑场缓缓驶去。

  路易十六终于可以有时间慢慢欣赏沿途的光景了。

  多天的雷雨停歇,阳光从天际闪烁出清晰明亮的金线,微风吹着。大革命广场到了,路易十六下了囚车,他上到台阶,走到断头台。这经过自己改造的物件,可以干脆利落地让人解脱,别人以为恐怖,发明者则会知道它快捷、少痛,符合对人性最后的尊重。他有话要说,于是清清嗓子,对围观的人们讲话:“法国人民,我无罪而死;我将接近上帝,我宽恕我的敌人。我愿法国……”他的话没有说完,巴黎国民卫队队长桑泰尔高喊“鼓手”,国王的声音瞬间被淹没在鼓声的节奏中。沉重的利刃落下,闪出一道蓝色弧光,骨肉顷刻断裂,路易十六的头颅掉进事先放好的筐子里。

  被革命处决的国王,前有英国的查理一世,现有路易十六,后来的1918年尼古拉二世也被苏俄革命政府处决。

  广场刹那寂静。

  这不是踩死一只无关紧要的蚂蚁,而是一只温驯的梅花鹿死了。围观者鸦雀无声,人们的表情变得阴郁。他们突然发现,这一天将是法国的耻辱日。一个仁慈的国王被法国人合力绞杀了。

  散场了,人们步履缓慢地回家,彼此不敢互望。

  此时塞纳河水哽咽,在痉挛中停泄,后来流出秾丽的鲜血。那善与恶,犹如河流中央一个黑洞。路易十六来到这个世上不足40年,一场空梦,在无底的黑色泥泞中叹息。古老的教堂尖顶坍塌,丧钟为谁敲响?

  十二、革命在吞噬它的后代

  国王被处死的当天,罗兰和夫人茶饭不思。罗兰一直在屋子里踱步。两夫妻时有交谈,他们弄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走到这步田地?

  罗兰对夫人说:“革命违背了它的初衷,让人无可留恋。它在吞噬它的后代。”

  罗兰停顿了几分钟,然后又说:“夫人,我想辞去国民公会的一切职务,因为我手上不想沾染鲜血。”

  罗兰夫人说:“我会尊重你任何的选择。”

  罗兰夫人一直在织毛衣。每逢有大事发生,她总是要借助手边的女红让自己慢慢平复情绪,让思绪展开,以便做出判断。

  她为丈夫和吉伦特派担心。时局对吉伦特派非常不利。

  物价在继续上涨。食物短缺。午夜时分,人们就开始排队抢购不多的面包。失业人数在上升,犯罪也在盛行。整个巴黎市内垃圾遍布,污秽无人清扫。

  雅各宾派则将一切都归咎于吉伦特派,说他们图谋不轨,作为富人的代言人,正在窃取大革命的成果。

  罗兰夫人感觉纳闷:雅各宾派为什么总是能迅速占领话语权?民众为什么总是愿意跟随他们的思路?民众,民众,这到底是些什么人?

  吉伦特派正面临新的对手。巴黎正兴起一个更加激进的疯狂组织,其领头人为赫伯特和肖梅特,他们正在四处宣扬:应该将所有富人处以死刑,以解决经济贫困。所有人的财产、财富,所有土地都必须充公。他们的这些鼓噪,听说就连丹东都害怕了。丹东擅长敛财,喜欢物质优渥。这等于在革丹东的命。最近他很少露面,推说自己有病,总是住在乡下的宅子里。

  雅各宾派正与疯狂派联手。他们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否则将会失去一切。

  雅各宾派、疯狂派正在进一步煽动群众,法国已无法听到任何理性的声音。国民公会每次开会,都吵成一团。没有任何人可以冷静下来,为法国的前程着想。当吉伦特派想结束这场仿佛是闹剧一般的革命时,一切已为时已晚。

  这一天下午,罗兰夫人出了家门。她悄悄来到国民公会,在供请愿者使用的房间待了几个小时。这里有许多人进进出出,没有人会注意她。她听到隔壁大厅到处是吵嚷的声音。

  她走出国民公会,黄昏时分,她来到卡鲁塞尔广场,走到一个持枪者跟前问道:“公民,你们是哪里人?”

  士兵答道:“我们是新近招募的义勇军,从全国各地而来。”

  罗兰夫人明白了,雅各宾派和疯狂派正在快速组织自己的军事力量。国王已死,他们针对的目标可想而知。

  她颓然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一股寒战袭来。她陷于深深的忧虑中。

  几年间,吉伦特派全然丧失了组织自己军事力量的机会。比佐提议招募自己的党派自卫队,没有专人真正操办,这只能成为水上的提议。这是大意还是压根不觉得自己深陷险境?吉伦特派过于相信国民公会的辩论和席位的多寡,它全无军事力量做依恃。如果人家要清理你灭绝你,你只能是刀俎之下的鱼肉,任人宰割。吉伦特派的失误还有时间更正吗?

  1793年的巴黎,春天依旧很美,但她心里的恐怖一阵强过一阵。

  随后不久,马拉和疯狂派代表瓦尔莱认为一定要把吉伦特派赶出国民公会,否则革命无法继续进行。

  吉伦特派希望与斐扬派联手推翻巴黎的激进派,但是遭到拒绝。斐扬派的领袖拉法耶特曾经从前线孤身前往巴黎要求对雅各宾派采取措施,但他在议会被视为“叛国者”。拉法耶特曾经劝告国王到他的保护地,因王后不同意而作罢。自从恐怖活动升级,他已流亡到奥地利。眼下,斐扬派实际上处于群龙无首的地步。

  革命,这一巨大的板块震荡,终于要向吉伦特派挤压过来了。

  1793年5月31日,雅各宾派与疯狂派再次发动政变,他们这次的敌人是吉伦特派。

  罗伯斯庇尔发表讲话:“人民的代表要么为自由而死,要么争取自由得胜的时刻!”

  12人安全委员会的瓦伦说:“重要的是不能让人民冷下来!”冷下来,革命就进行不下去了。

  6月1日早上,钟声回荡在巴黎上空。

  全城被武装起来的激进派占领。

  吉伦特派的韦尼奥到国民公会质问:

  “谁下令敲钟?”

  “谁?反压迫呗。”有人答道。

  韦尼奥说:“请说出你们的结论。”

  这时是罗伯斯庇尔回答:“我要做个结论,这个结论就是,我要向你们所有人发出控告令!”

  随即,他宣布吉伦特派这个组织已不复存在。

  接着,搜捕吉伦特派的行动开始了。

  罗兰夫人已经预料到情况比想象的还要恶劣。她已经将罗兰藏到一个朋友家。另外,佩蒂翁、巴尔巴鲁,比佐已逃往卡昂,在那里吉伦特派有相当的群众基础。

  这天,罗兰夫人将女儿特蕾莎带到好友博斯特家,并嘱咐道:“我若是被捕,你千万将我女儿转到收容所,混到普通人群中。”

  她办完这一切返回家中,着手销毁一些资料与文件。

  6月2日,她被传唤到国民公会,随后被关押到圣特别拉吉监狱。

  这一天,马拉登上国民公会的讲坛,大声宣布要逮捕的吉倫特派名单。布里索、拉苏斯、韦尼奥等人全在名单之列。

  罗兰夫人被关在阴湿的牢房。她不知自己能否活着出去。依着她对那叫嚣得最响的激进派的分析,自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这一想,反倒平静下来。现在,离最后的时间不知道还有多久,必须赶在死亡到来之前完成自己想要完成的事情。

  每天一大早她就起来。她洗漱清洁,将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她不允许自己有任何颓废消沉。

  她的头发如瀑布般披下来,她拿丝绳束起来。她的眼睛没有灰冷绝望,耽于沉思生活让它闪着如潭水般深沉的内敛光泽。她穿着朴素的白色衣衫,更显示出那摄人心魄的绝色之美。她要让自己美好的形象保持到最后。

  她托人送来一些书。以前读过的普鲁塔克、伏尔泰和孟德斯鸠的著作,她要再次重温。

  大量时间她在写作中度过。她开始写《请公正的后代来审判》的序列文章。她要反思这场大革命,反思自由的真谛。革命与自由,是自己短暂人生一直向往和追寻的。她和她的吉伦特派战友也想落实在实践和行动上。而革命与自由又犹如双刃剑,它被那些别有用心的投机者、暴徒利用了。历史在这种巨流中,是被推动还是遭阻遏?这些吊诡和一次次重演,人类能由此吸取教训吗?

  她又想,这发生在法国的一幕幕,惨烈而恐怖。它充分调动着人性之恶,可这又是法国人自己选择的。法国人的内心看来并不总是浪漫理想,恬淡厚道。他们内心有猛兽,将激情做了伪饰以后,更加邪恶。所谓共和民主,比不上君主立宪。

  是文化决定着制度,还是制度制约着文化?面对一个王朝推翻了事?可推翻以后呢?

  她陷入百思不得其解之中了。

  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吉伦特派怎么会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肯定要从自身寻找原因。吉伦特派仍是太过文人气质了,该出手时未出手,也未能未雨绸缪。

  比方说,1792年9月屠杀以后,吉伦特派认为要治激进的雅各宾派的罪,去行动就是了,却偏偏只会在议会上争吵,那又有什么用。雅各宾派将屠杀振振有词地说成是“人民的意志”。与雅各宾派已成了死敌,它必然要对吉伦特派痛下杀手时,可吉伦特派并没有及早筹备充裕的军事力量。这是无法弥补的过失。反之,雅各宾派联合巴黎公社以及疯狂派,已聚集了自己的武力,并动员中下层民众参与。

  罗兰夫人心口像被剜了一样地痛。

  大革命爆发之初,罗兰夫妇并不太积极。罗兰夫人原本没有那么高的革命激情,她只想守着丈夫,把女儿养大成人。自己喜欢收拾干净舒适的房舍。但最终自己受到革命的鼓舞,成为丈夫的助手和秘书,成为吉伦特派的中坚,成为革命的信徒。

  如今,革命正吞噬它的后代。

  革命有强大的舆论造势能力。宣传初期,针对富人和私产,已掀起穷人、无产者对富人、有产者的仇恨。发展到下一阶段,便是历数国王的罪恶。国王必死,人民必胜的口号深入人心。而今,则是剪除异己,实行白色恐怖了。

  革命已如狂奔的战车刹不住了,没有人在深思熟虑中找到救国救民的方略。革命最不缺乏的就是死亡。山河为之颤抖。想着,写着,罗兰夫人悲从中来,她有些控制不了自己,悄声啜泣。这个性子刚强的女人,忍不住哀怨地哭着、写着。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七月的一天,她从狱卒那里得知马拉的死讯,他是被一个叫科黛的年轻女子刺杀的。

  来自卡昂的科黛出生在贫穷但有爵位的贵族家庭。她有知识,有立场。大革命爆发后,她讨厌雅各宾派,同情吉伦特派。国王被处死,更让她十分震惊。这一天,也就是1793年7月11日,她来到巴黎,买了一把尖刀揣在怀里,然后来到马拉的住所,说是向他汇报卡昂那里正在发生的阴谋活动。马拉让她进来,并记下她报出的阴谋者的名字,然后说:“这些人将很快被斩首。”

  说话中间,科黛掏出利刃刺向马拉胸膛。正在澡盆里工作的马拉当场死亡,鲜血将水染得彤红。

  她对前来抓捕他的人说:“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任务。我在为1792年9月屠杀中无数的死难者报仇。”

  7月17日,科黛身着红衣,被处死在大革命广场。

  罗兰夫人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敬佩这个勇敢的姑娘;但她也感觉到,这样做只能对关押的吉伦特派不利。狱中的她,牵挂着被关押的战友们的安危,她也思念丈夫和女儿。她止不住还思念她的比佐。她不是一个放荡的女人,但她在婚外爱上了,再也放不下了。天涯海角有归处,此情绵绵无尽期。她已经努力在完成着责任与义务,她还要给自己一些活过的证明,这哪怕是暧昧的,在世人眼里被视为不道德的。她感谢上帝,让她此生遇上他,她从此无愧,这是上帝对她劳作的犒奖。她过去常常在想:某一天,当她的责任担当告一段落,当她觉得谁都对得起了,她无牵无挂,该要为自己而活时,她想与他浪迹天涯。可此生,他们不知能否还会活着相见。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又一次涌出。然而,野蛮的行为还在继续。

  雅各宾派的12人安全委员会加快着审讯的速度。罗伯斯庇尔管理着这个机构,他让人们要学会对敌人的惩罚毫无良心谴责。1793年7月是他们工作效率最高的时期。委员会成员从早上8点开始工作到中午,略微休息,下午开会,晚上还要加班。

  王后也未能逃脱被处死的命运。

  1793年10月14日、15日两天王后受审。这只是走个形式。更激进的赫伯特主张以人民的名义要王后的命,他说:“我已经以你们的名义答应将安托瓦内特的头送给迫切想获得它的无套裤党人。并且缺少他们的支持你们将无法生存。如果我必须等待很久才能得到它,那我将亲自割下它。”

  谁也不知道赫伯特对王后会有如此的深仇大恨。王后受审,她被控将财产转交给她奥地利的哥哥约瑟夫二世,并邀外国军队进攻法国。另一项罪则说她与8岁的儿子有乱伦之嫌,她引诱儿子堕落。面对这超出人性底线的下三滥指控,这位母亲再也无法忍受,她说:“天性使我拒绝回答如此不利于一个母亲的指控。我在此吁请天下所有的母亲予以帮助。”

  闻者无不伤戚唏嘘。

  这位王后,以其美丽婀娜和华服款摆成为全欧洲的传奇。现在,38岁的她,身穿白色孝服,因长久的囚禁和精神折磨,她已头发花白,眼睛幾乎失明。

  1793年10月16日清晨,刽子手桑松到王后的牢房,他用力将她的长发齐颈割掉,反捆住她的双手,她被押上囚车,来到大革命广场。中午,桑松向围观的群众高举起被割的头颅。这段时间,桑松将是比较忙碌的人。

  王后魂灵不散,她惦记她的一双儿女。

  她的女儿玛丽·特雷莎15岁,她的儿子路易·查理8岁。临死前,王后托小姑子伊丽莎白照看她的孩子。1794年5月10日,伊丽莎白被处死。查理被交给皮匠看管,在艰辛中于1795年10岁那年死于肺病。特雷莎17岁那年作为交换的俘虏被释放,后流亡维也纳,73岁那年去世。

  罗兰夫人得知那个比自己小1岁的王后被斩的消息,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悲伤,看来,他们是要大开杀戒斩草除根了。他们一定要在肉体上消灭与自己不一致的人,以除后患。

  金秋的巴黎,阳光十分明媚。但接着迸溅的浓烈鲜血,将遮蔽太阳,黑暗降临。

  1793年10月24日,22名被关押的吉伦特派在安全委员会匆匆走过场的审判中被决定处死。

  这一夜,待死的人们喝酒、狂歌。只有喧闹和狂迷,在一种群体眩晕的奇异氛围里,似乎死亡不再是恐惧。但是不能安静下来,不能认真面对这件事。

  临到黎明时分,法拉索再也忍耐不了,他举刀自尽。

  上午,21名吉伦特派被押送到大革命广场,他们群威群胆,一路高歌。走到断头台,有人将脖子搁在上边,没忘记开玩笑:“下一次,要让国民公会通过一个宣言,宣布头颅不可侵犯。”随后,他们被一一斩首。法拉索的尸体也一同送往那里。

  罗兰夫人已知自己时日无多,她赶在死前要写几封信。她先给丈夫罗兰写道:

  “我的朋友,愿好运能使你到达美国,这是自由唯一的避难所。而你,我的丈夫与伴侣,老得太早使你衰弱,艰难地逃避着暗杀,我还能再见到你吗?我还有多久可作为我祖国凄惨与同胞堕落的证人?”

  接着,她给比佐写信。拈起笔来,却是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她一直克制着自己强烈而又深情的爱。曾经痛彻心扉地爱过,已是可以做到死而瞑目了。她下笔写道:“如果他们审讯我,我会用一切手段来维护丈夫的声誉,这是我对他悲痛的补偿。但是,对于你,当我在这里孤身一人时,和我一起的只有你。我的被捕,让我能将自己作为牺牲奉献给丈夫,同时与我所爱的人结合。多亏了刽子手们,让我的义务和我的爱情能够并行不悖。”

  她真是肝肠寸断,那柔波般的眼眸盈满泪水。她在义务与爱情的矛盾冲突中终于要解脱了,她不再愧疚于丈夫,也祈盼能在来世与相爱的人紧紧结合。

  1793年11月8日,她拒绝红色死囚衣衫。她换上自己喜欢的薄纱长裙,缓缓走上断头台。此刻,她水莲般的面孔非常恬静,矢车菊般蓝色的眼睛闪着温柔的光芒。她似乎在谛听远山即将响起的雷声。她想,天凉了,燥热的土地将会迎来淅淅沥沥的小雨。每逢这种天气,她总爱坐在窗前织毛衣。现在,都不用去做了。天凉了,那湿漉漉的山岗,花儿都要凋谢,等待来年再次绽放。战乱、骚动、性爱,一切意外之事,一切危险的声音,自由的悖论与无解都已放下。

  她走向断头台。她朝蓝色的天空看了一眼,说出了那句千古名言:“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这句话后来传遍了全世界。她说完这话,瞬间,洁白的羽毛在飘,与迸溅的红色花蕊缭绕着,升上宇宙之境。这个法国罕见的热爱政治生活并参与其中的女杰,她将停止思考,而她又将留给世人更深入更绵长的思考。

  11月10日,巴伊市长被处死。

  11月12日,奥尔良公爵被处死。这个投票赞成处死国王的人,不可能被革命派所信任,他们认为他身体里流着王室的血,随时渴望王位,最好的办法是消灭他的肉体。他则始终不能理解雅各宾派为何要处死一个忠实的党羽。

  罗兰在逃亡中得知夫人的死讯。11月16日,他倚靠在一棵树上写了一张永别的短笺:“得知我的妻子已被谋杀,这恐怖与愤怒使我放弃隐藏。我不想以罪犯之名久活于世上。”

  然后,他用剑刺进自己的胸膛,享年59岁。

  巴尔巴鲁,举枪自杀未遂,被斩首于1794年6月15日。

  比佐,在特务的追缉下逃往波尔多附近的田野。他的尸体在1794年6月18日被发现。他死于自杀,尸体已被野狗咬噬了一半。

  孔多塞,那位精神之子,启蒙运动的实践者,在恐怖时期一直被追捕。他在巴黎藏了9个月,为了不殃及被保护人,他离开住处走到荒郊,而后被捕入狱。1794年3月28日,他服毒自尽,享年51岁。

  现在,一切对激进派有所障碍的,都被碾为齑粉。

  十三、尾声

  有一天,躲在远郊阿尔西别墅养病的丹东,看到邻居手拿一份巴黎报纸冲进来说:“好消息!吉伦特派被处死了。”丹东哭了,他说:“你以为这是革命的幸事吗?”“他们不是阴谋家吗?”“他们若是,那我们大家都是,我们也跟他们一样应当处死。”谁知,这竟是一语成谶。

  1793年的冬天,寒冷难熬。市面上几乎没有面包蔬菜和燃料。人們愈加沉默,只是缓缓迈动着脚步,在小巷踟蹰。

  罗伯斯庇尔认为不断革命、不断清洗以及死刑才能让大革命的敌人不敢卷土重来。1793年9月,这个不受腐蚀者已颁布《嫌疑人法》,规定不论是谁,只要是看出支持君主制或反抗自由的,都将被处死。他们的罪名是“人民的敌人”。

  人民的敌人除了叛国、复辟、贪污腐化、窃取公共财产之外,还包括攻击过国民公会、诋毁爱国主义、误导良众、传播虚假消息、辱骂美德,破坏公共良知,等等。谁若触犯任何一条,都是死刑。

  罗伯斯庇尔已在国民公会掌握了实权。他已建立了自己控制的机构:公共安全委员会、选举委员会、革命法庭、军事监察委员会。在媒体的吹捧中,罗伯斯庇尔的威望达到最高点,到处可以听到呼喊“罗伯斯庇尔万岁”的口号。

  罗伯斯庇尔则感觉到丹东的眼睛隐藏了另一种内容,他总是和自己意见相左,这让人很不舒服。比如,丹东同意英国提出的和平建议,而罗伯斯庇尔拒绝。而且他看出丹东对处死吉伦特派和王室成员也有异议。他正在鼓吹宽容,放松镇压。这个机会主义者终于露出了他的狐狸尾巴。这个喜爱美人财富和一切奢侈之物的人原本就与自己三观不合。一山容不得二虎,照这样下去,丹东的存在,就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绝对权威地位。他们的矛盾在激化。

  罗伯斯庇尔提出恐怖升级。

  1793年12月3日,丹东受审,同时受审的还有丹东的朋友、当年高喊“要把贵族吊死在灯柱上”的德穆兰。德穆兰说:“你们能在断头台消灭你们所有的敌人?”

  不受腐蚀者罗伯斯庇尔说:“必须消灭最后的集团,否则,我们的军队会被打垮,妻儿会死去,共和国会分裂,巴黎会饿死!”

  罗伯斯庇尔以他惯有的煽动性语言,将一切恶果巧妙地转嫁到丹东头上。

  1794年4月5日,丹东等人被押往大革命广场。

  他坐着囚车,看到树上已拱出绿茸茸的嫩芽;他经过国民公会大厦,那是不久前他还忙碌的工作地点。他抬头看着天空。不一会儿,行刑地到了。那断头台已如饱餍的黑色猛兽,正待张口吞噬他。他大喊:“罗伯斯庇尔,我等着你,你会跟在我后边的!”

  他是第15个被斩首的人。刽子手桑松依照他的嘱咐,把他的头举起来示众。

  对丹东该怎么评价?后来马克思的话倒是十分准确:“尽管他身居山岳之巅,但在一定程度上是沼泽派领袖。”

  一切似乎又被丹东所言中。

  罗伯斯庇尔继续实行恐怖政策。此时,仅一个月巴黎就有两千七百人死亡。曾任国民卫队总司令、贵族出身的拉法耶特妻子的祖母、母亲和妹妹都被处死。整个法国受害人已达四万人,被囚禁的犯罪嫌疑人达三十万人。被处死者财产归于政府,这是一项缓解经济压力,有利可图的政策。

  罗伯斯庇尔于1794年6月4日被推举为国民公会主席。他内心燃烧疯狂的激情。他说四千颗人头远远不够,谁妨碍我谁死,要再一次清除败类。就连追随他的圣鞠斯特都不无担忧地说:“接着下一个不知谁会死。”

  刽子手桑松常常累得瘫倒在断头台旁。

  疯狂必然导致灭亡。

  国民公会各党派已忍受不了,再不反抗连自己的脑袋也保不住了。他们暗中密谋,决定采取行动,拼死一搏。

  1794年7月27日,天气炎热得令人窒息,正午过后,国民公会开会时,一个议员大吼:“我要起诉!逮捕罗伯斯庇尔!”底下竟纷纷响应并很快通过。法官们花了不到三十分钟便匆匆宣判罗伯斯庇尔、圣鞠斯特、库东等二十多人死刑。罗伯斯庇尔欲反抗,他高喊:“这帮恶棍终于得逞了,共和国完了。”他的下颚被手枪击碎,他昏死过去。

  接着,罢黜雅各宾派的公告已传到市政广场。“热月政变”爆发了。

  次日凌晨5点,一干囚犯被押往大革命广场。这里,罗伯斯庇尔斩杀了多少人;如今,他的末日到来。他死时36岁。

  刀刃落下,围观者的欢呼声持续整整15分钟。

  雅各宾派随之土崩瓦解。法国的大革命逐渐降下帷幕。

  大革命之后,许多人都在思索。

  与潘恩一直论战的英国历史学家伯克说:“法国大革命应该算是世界上迄今为止发生的最令人惊诧的事件。在这场充满了轻率与凶残的混乱中,一切都是那样不合理。”

  后来孔多塞的学生、法国大革命同时期的贡斯当对这次失败的尝试发表过公允之见。再后来,1805年出生的,同为法国人的历史学家、政治家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对这场革命做了精彩而睿智的反思。20世纪的女性思想家汉娜·阿伦特也曾做过深入阐释。而罗兰夫人这句话:“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这可能正是倒在血泊中的罗兰夫人想要告诫后世人们的。

  责编:鄞珊

  作品 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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