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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工厂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6258
  邬霞

  1

  从住处走一段路,到西乡大道,上空有一座天桥。以前没有天桥,一大群工厂里的人总是在这儿瞅着没车就快速跑过去,存在危险性,现在那些人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是否安好?天桥过去是满京华艺峦大厦,以前这儿全是工厂,我爸爸曾在其中的一个手袋厂宿舍当门卫,住在七楼,每次爬楼都很累。我和妈妈不加班或周末不上班,都是来这儿和爸爸一起度过,我提着本子来写作,我的稿纸是另一个门卫在厂里用大白纸给我裁成的一个个本子,他曾说:“成功了可别忘了我。”他曾和我们合租过房子,搬走后在这儿的一栋楼里接丝印的活,当上了小老板,比我们过得好。再后来,这儿的房子全拆了。他是何时离开的,去了哪儿,我们不得而知。

  如今这里楼上是写字楼,朋友想开公司,带我去了楼上,那是我第一次见开放式办公室。文友给我介绍了一个搞影视的老板,也在这其中一栋楼上。对于一个多年混迹在工厂里的人,只知道工厂有写字楼,但那些写字楼与这些写字楼没法比,只是有一间办公室而已,这种商业写字楼整栋都是写字楼,气派豪华,办公环境优雅。二楼有大导演电影城,有餐厅趣茗轩和筷乐湘村,一楼有啊一柠檬茶、汉堡王。我经常带女儿来这里玩耍,看着里面的工作人员下班时鱼贯而出,想他们是如何找到这份工作的,应该是在网上吧,现在都兴在网上找,可不像以前找厂的人得到处找厂。

  从左边往上走铁仔路,这也是我第一天来深圳走过的路。我们住在翠景花园时,每天中午妈妈要从制衣厂走这条路回来吃饭。右边是艺峦大厦的左侧,这儿曾有一家苑芳照相馆,在那个没有数码相机更没有手机的年代,照相馆留下了我们的青春,珍贵至极,现在翻出来看,别有一番滋味。它的对面是一个个快餐馆,随着附近工厂消失,全部闭门歇业。前面以前是建安商场,工厂的人来購物,碰上商场请人来跳舞,围一大群人观看。它的前面是个纸品厂,纸品厂对面是一个比较大的骏业厂,厂房被推平几年,一直无人管理,三年前经过,是一个正在施工的工地,挖土机在作业,几个工人在里面忙碌。现在它叫作朗峻广场。往前走,左边以前是个塑胶厂,每次经过都能闻到刺鼻的塑胶味,须捂着鼻子快速走过,现在完全没有这味道了。它的对面有一间单独的小屋子,妈妈认识的一个女子租住,我来深圳的那晚在里面待了几个小时。前面是个小厂,很不起眼,从未打听过是什么厂,偶尔经过总见到几个工人蹲在那儿。前面是运通厂,几年前就大门敞开,正在施工,现在几栋大楼耸入云霄。

  运通厂过去就是我进的第一个工厂——松高厂,我在这里度过了四年童工生活,也在这里开始写作,交笔友。我离开后,妹妹又进了两次这个厂。妹妹离开后,妈妈一人在这个厂。关于这个厂,留给我们的是灰色的记忆。我们都选择逃离,只有妈妈选择隐忍,一直做到2009年工厂搬到越南去,她才真正摆脱。不管在这个厂多难过,现在都成了过去。这里的厂房还在,只是不再是过去的工厂和工人。那时每一年包装部都会在厂门口拍张合影,我现在不可能在这儿见到其中任何一个工友,只能在照片上去回想他们的样子。过去一下班穿着天蓝色工衣的工人们就像潮水一般涌出来,招工的时候人踩人。现在这儿已成了一个个小厂,下班也只是三三两两的人出来,都穿着自己的衣服。这些小厂,没有工衣可穿。我曾去看过宿舍,比我们住的时候还要差。此厂马路右边是一、二工厂,左边是三工厂,马路上空有座天桥,现在两边没关系,天桥废弃。以前这个厂没有厂名招牌,人家难找,现在天桥左边的厂区墙上写着凯升工业园。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它也会被夷为平地。

  在这个厂差点以为自己活不下去,让我厌恶、排斥工厂生活,时光像会变魔术,把不愉快都抹去。当我再站在此处,恍如隔世。

  松高厂的对面以前是表姐厂里的宿舍,我来深圳那晚在那间小屋子待了几个小时后,妈妈加完班把我送到表姐宿舍去住。一楼有早餐店、杂货店,在一九九几年一年就能赚二十多万,曾让我无比艳羡。还有一个小邮局,我曾通过这里把我的小说寄到出版社,把给笔友的一封封信寄到他们厂里。现在这里是一栋漂亮的住宅楼,楼下还有个幼儿园。没想到这厂对面会修漂亮的房子,如果我有钱,在这里有一套多好,会想以前在对面厂里受罪,不料有这么漂亮的房子。但我没钱,这些只能是想一想罢了。

  松高厂前面的岩七厂和它对面的荒井厂和松高厂都是日资企业,都早已不存在,前面的方大厂也没了,它的前面几年前正在兴建大楼,是凤凰国际智谷,早已竣工。它的下面是白鹿广场,朋友选办公室我们进去过。再往前一点,就是银田了。右边有个工业区,以前我在一制衣厂当仓管时宿舍在里面,我面前有片空地长出的草有人那么高,右前方还有多栋以前的厂房。从楼缝里看出去,有高大的住宅楼。从左边拐,也能看到周边被住宅楼包围。我记得以前那儿是没有房子的。走下一个斜坡,老乡林美美和小S做过的工厂也人去楼空了,门口用木板钉着,前面有一栋蓝色精装房。再往左拐,前面就是我做仓管的工业区,两边的店面变了样,遍地都是车。右前方赫然耸立着一栋星窝青年创业公寓,它的对面是我做仓管之初住过的宿舍楼,每个阳台仍晾满了衣服,但看不见工衣。

  如果是顺着松高厂的三工厂往下走,可以看见那一排开了两家小店,比以前的漂亮。表姐宿舍的后面,以前有个科电厂,还有些小店面,我来深圳那天等到妈妈下班,还在这里内江人开的饭馆吃过猪脑壳皮。下班之余也到这一带逛逛,这里有台球桌、投影厅和夜市,我们经常到此处买发夹、袜子。它的下面,也有一个夜市,比上面这个更大更热闹,卖磁带、VCD、DVD。我在那买的无论是套裙还是吊带裙都是二十五元。现在这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摇身一变,成了共乐城。往右拐上那条路,也通向银田工业区。以前这两边全是工厂,现在应该一家都没有了,完全变了样,让我惊奇的是,这儿不知何时竟然建了华中师范大学宝安附属学校。快到银田工业区那还往下开了一条路通向固戍。

  没有工厂的城市更漂亮了,它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国际化大都市,以后将遍地都是漂亮的房子。以前分关内关外,关外的环境不能与关内媲美,以后没有了工厂,全是写字楼,是不是深圳到处都是一副面孔?

  2

  以前来到深圳的人,一般都会说去找厂,或去进厂。先找到厂,才能进厂。我的所有亲戚老乡们刚来深圳,都是进厂。不进厂打工,又能干什么?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一座座工厂拔地而起,像磁铁般吸引着五湖四海的年轻人,大规模的打工人涌入劳动密集型工厂。工厂仗着人力供不应求,肆意制定招工规则,有的需要交纳一笔比单月工资还高的“介绍费”,有的要求员工交纳押金,还有的要押一个月工资。

  去职业介绍所找厂,要交点钱,还有可能提供的是假消息,白跑一趟。那时候黑职业介绍所比较猖獗。若有老乡和亲戚朋友介绍进厂当然是再好不过,在工厂,多是有亲戚关系。形单影只的人,只能挨个去留意贴在路边、工厂门口的招工广告,没地方住,就花上几块钱,去投影厅看一夜投影。

  早年来深圳找厂的人,都有一本血泪史。寄人篱下,忍气吞声,为了维持生活进行着低收入、长工时、难以实现自我价值的工作,但仍可能抓住时代的机遇改变阶层。

  清晨,工人浩浩荡荡,如同一支大军,手上拎着一袋包子,或是端着打包了炒粉的发泡饭盒,使劲往嘴里扒拉。傍晚下班,则又人手提着一只热水壶,有人是无奈之举,那时工厂宿舍没有安装热水器,冬天洗热水澡只能靠这种办法;有的人则是为了节省水电费。

  提到工厂,立马就有这些词:流水线、长时间夜班。对于进厂工作很多人都是排斥的,大部分人还是觉得去工厂上班,压根儿没有前途,也学不到什么本事,只会毁了一辈子,年年如一日,岁岁看不到头,久而久之,慢慢就会让自己沦为机器。只有没有任何技能的,安于现状的人才会去。

  三班倒的车间流水线、春运前后人头攒动的车站、工厂门前一元一次的公共电话亭、花几块去投币点歌机上点歌,这是我们经历的生活。大家都是工厂的工人,都很平等,大家都是一個阶层的,穿着一样的工衣,住一样的出租屋,吃一样的炒米粉。

  去工厂工作,对于无技能和知识的人来说可以作为一个过渡。在工厂工作只要把握住机会也可以学习到相关知识技能经验,即使后面不从事这方面的工作,但技多不压身。趁着年轻,多充实自己。同时相对社会闯荡的风险来说,进厂是个好选择。

  无论是选择进厂还是选择其他工作,没有长远的规划,结果都是一样的。不是说进厂就是不好、进厂就是一世的打工,在工厂工作只要把握好了机会,主要是自己不要仅仅满足于此,多学习知识,就极有可能改变命运。

  在合适的时间做好合适的事,只要现时的生活或生存是需要进厂的,那也是可以选择先进厂。

  很多初中毕业,早早就辍学进入社会的人,没有经验,没有技术,进入工厂打工其实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即使没有工作经验,只要认真工作,一段时间之后,或许能适应这份工作,说不定靠自己的努力,还能升职加薪。不要小看工厂,工厂里面其实也有一些很厉害的一线生产工,工作中或许也会吸收不少的经验和人脉。

  很多三四十岁的人,没有经验没有技术,能力不强,选择进厂打工,这对于那些年龄稍大的人来说,有可能是一种福音。他们在工厂上班的收入,也远远超过了回到老家种地的收入,也不用整天在外面风吹日晒。

  很多人不仅学到了技术,工资还高了,得到升迁的机会。只要努力工作,把本岗位的工作做好,不说一定会升职加薪,但肯定会比现在要好。

  在任何一个工厂,难免产生感情。干得好好的,突然要搬走,不想去外地;有些工厂由于经营不善,高管连夜出逃,剩下工人一脸错愕,不知要何去何从。

  大家出了工厂都很难再聚在一起,更别说工厂消失了。和曾经的工友,在一天算一天,分开后即是永别。

  3

  几年前,我看见臣田批发市场对面的一片厂房被拆,荒草丛生,就想过其他工厂也会不会逐渐消失?不料还没过几年,就消失得差不多了。

  我曾到宝田工业区、莲塘工业区、西城工业区和银田工业区等周边各个工业区找工作,撑着伞在太阳下走得汗流浃背。也曾往海边走,现在全部都是住宅楼。去固戍看以前做过的电子厂,一进入牌坊,就看到高高的住宅楼,通往工厂的路有一栋公寓,那些小店也变了样。厂房还保持着原貌,牌子改成了其他名字。我在二楼和四楼上过班,妹妹在三楼的加工厂上班,她和妹夫租住在厂门口的铁皮房二楼,现在也变成了楼房,仍然是租给外来工。我还去过三十五区的安华工业区,进去就能看到左边正在兴建大楼,往我以前做前台文员的工厂走,竟然建了羽毛球馆。往里面走,工厂空无一人。

  位于南山区的南油服装批发城,过去有许多工厂,现在工厂都迁走了。

  一座工厂的倒闭或迁移,意味着成千上万工人的离开。有人回到老家做起小生意,有人选择去其他地方继续打工。无论走向哪里,他们往往离去匆匆,没来得及留下一点痕迹。多少人把青春丢在工厂,黯然神伤离开。他们热爱这座城市,但城市已不需要工厂,他们的劳动没了价值。

  八〇后们在二〇〇〇年前后到深圳,在这里停留了三四年至十年——那是深圳工业的高光时刻,被称为“世界工厂”;同时也是这些打工者的青春时刻,他们大多在离开时还未到二十五岁。暂住证、介绍费、公共电话、电台节目、溜冰场等都成了外来工怀旧的关键词。很多曾在深圳打工、现在各自回到老家的七〇后、八〇后,他们十分怀念那个打工时代——那是他们青春的集体记忆。

  不少工厂退出历史舞台,机器的轰鸣声成了永恒的记忆,有的被重组已经脱胎换骨,有的只剩下空洞的厂房,有的只留下残缺的厂名,有的更是难觅踪影。当年的工厂已不复存在。

  没了工厂,断指、工伤、职业病、劳动纠纷,也不会再有。工厂里涌现老板、歌手、作家、诗人等,这些都不复存在了。少数的工厂,机械化,人工智能化,如果不再需要工人,也就不会再有许立志笔下流水线上的兵马俑。

  只要到周边转一转,会发现越来越多的工厂消失了,烂楼拆毁,记得十年前,遍地是工厂,港资、台资,日资、韩资、美资。货柜车水马龙,遍地着厂服的打工妹,现在已经看不到这种景象了,遍地是楼盘、办公楼。多少年的腾笼换鸟,产业升级,没有出现几个世界级的企业,换来的都是暴利的房地产。我看不懂了。真的怀念那段有工厂的时光。

  曾经工人川流不息机器轰鸣的工厂,如今已物是人非。满目都是当下流行的各种创意、培训、动漫、艺术表演、游乐、美食等。这对于一个依靠着工厂生存的人来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深圳依然车多人多高楼多,不敢再说工厂多。在工厂的生活压抑,想要逃离,希望工厂消失,现在真的消失了,倒是情不自禁回忆过去。那段日子常常加班,娱乐匮乏,可是与当下的中年生活相比,那段日子反而是轻松的。

  消失的不仅是工厂、工人、工业区,还有溜冰场、杂货店、小吃店、糖水店……那些靠着工厂工人做生意的场所,工厂没了,它们也开不下去。有的工厂变身为创意产业园。当“深圳制造”转为“深圳智造”,工业园改为科技园,要去找一个工厂,也许当你赶到,只能看到一个工地,它们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变成商务公寓楼,或者,它已经是高耸入云的大楼。有的旧工厂曾经在工业园里占据大片厂房,如今已被好几家小厂重新进驻,各自分据。那些闲置的厂房,无人打理,铁门生锈,草比人高,被雨冲刷,被风吹拂,被太阳暴晒。不再经营的工厂很快被拆除,消失在地图上,工人的记忆也模糊了,只能靠着一点点线索拼凑。已经关闭的工业园内,广告栏还残留着招工启事,工厂关闭后,周边的商业区也变得冷清。而工厂搬迁或倒闭后,厂房被拆除也是常有的事.一个个工厂被时代抹去,就像黑板上的字,被黑板擦擦去,不留一丝痕迹。工厂往事将被历史的烟尘所淹没。

  以前出来遍地是穿着厂服的人,现在中午出去看不到一个,除了清洁工穿着工服,其他人全都穿着自己的衣服。因为工厂搬迁,很多人都走了,幼儿园的小孩减少了。没有工厂,学历低的人找工作会更难。已婚人士一般把孩子帶在身边,没有深圳户口没有房子,孩子上学的条件越来越苛刻,农民房改装成公寓,被迫搬家,房租上涨,加上工作没了,只有选择离开。真正的底层在这儿难以为继,深圳容纳不了这么多人,深圳不欢迎没文化的人,社会精英留下,甚至不惜财力引进人才。这几年,深圳的人少了许多。在城中村,早上从一条条小巷里匆匆走出的上班族,都是些打扮入时的年轻人。

  深圳在转型,要打造成科技之城,需要的是高科技人才。

  如今,深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记忆中熟悉的一切,正在慢慢消失。过去的深圳不复存在,这是一个全新的深圳。

  工厂不只是工厂,它们如所有生命一样,会经历从出生到消亡的过程——选址、建厂、投产、停工再到最后的废弃。

  工厂再见,它会再建。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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